孤屿

2 孤独的游鱼


我打开房间的门把自己扔到地板上,我觉得我睡着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开始做梦了,我很惊讶为什么自己会做梦,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做梦了,一般情况下我都是一觉无梦到天明。
    我只记得小时候经常梦到自己把姐姐杀了,醒来之后我看着姐姐,对她说我梦到有人死了,姐姐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问:“那那个人复活了吗?”“没有。”“那就好。”姐姐感叹,她接着说,“外婆说过,梦到有人死了是好事,梦到死人复活了就不好了。”“是吗?!”我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我不像她那么相信外婆,因为我是绝对的无神论者,而我的姐姐小时候到了晚上就神啊鬼啊的。
    我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可是与小时候又有些不同。
    我小的时候对很多东西都恐惧,比如电话,我觉得给我母亲打电话的那个人一定住在电话里,有一次母亲对着电话说要去那个人的家里玩一玩,于是我的脑子里蹭地冒出一个母亲被电话吸了进去,然后电话里和那个打电话的人玩;我也很害怕照相机,因为我觉得咔嚓一下,我就会被吸进照相机里,然后永远固定的相片里;至于万花筒望眼镜,我统统觉得它们会把我吸进去,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陌生的地方里什么都没有。
    这一次,我又做了那个梦,身在梦里的我都知道:这个梦我以前做过。
    梦里有一个一头红褐色头发的男孩,比我高,应该比我大几岁。我一直盯着他的头发看,他的头发微微卷着,于是我问他:“你的头发是染过烫过的吗?”男孩摇摇头,他笑眯眯的说,我给你一个礼物,“嘭”的一声,一个巨大的望远镜出现在我眼前,不,不对,不是普通的望远镜,应该是天文望远镜,男孩说:“你可以用它看到好多好多的星星。”虽然我很害怕,但是我想看到好多好多星星,于是我把头凑过去,眼前瞬间涌现出好多好多星星。我高兴的拍手欢呼:“真的有好多好多星星。”男孩说:“是吧,我没骗你吧!”男孩的话音刚刚落下,我就觉得我飞起来了,我问男孩:“这个东西可以让我像星星一样飞在空中吗,好棒啊!”男孩没有看我,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然后我立刻意识到我要被这个黑乎乎的天文望远镜吸走了,我的身体穿透了镜片,进入了常常的黑色通道,我看到男孩在用望远镜看我,于是我大声呼喊他,我记得我认识他,可就是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他的眼睛好型穿透了我,看向了距离他自己几亿光年的星球,而我和他的距离确实咫尺之间,但是他看不到我。
    那个时候,那个梦里的我放弃了呼喊,放弃了挣扎。突然,我感到一个人在用力的摇晃我。
    我睁开眼睛,是鹿清昂。“直接睡在榻榻米上,也不盖个被子,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是了,那个男孩是他。是他送给我的天文望眼镜,是他教我怎么使用这个天文望远镜,是他说要带我去新西兰看鲛远上海都看不到的星星。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我终于摆脱掉了“林幸”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带来的另一个名字“林康”。
    谢天谢地,再也没有人让我凡事让着我的姐姐了。
    姐姐这两个名字给我的感觉很陌生,我现在没有法律规定上的亲姐姐。倒是有一位哥哥,是一位混血儿。
    Miranda是我的英文名字,鹿清昂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时至今日,我已经离开那个名叫鲛远的城市三年了,这一年,我即将步入十五岁,鹿清昂已经十八岁了,我要去英国读高中,鹿清昂也要去英国,不过他是读大学。为此,我们两个人每天都在背英语,像是两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此时此刻,鹿清昂坐在我的房间里,挂掉一通和女朋友争吵了一小时的电话之后立马把手机扔进垃圾桶里,像是把篮球投进球框里那般。我坐在木质的地板上看书,不理睬他。
    过了一会,鹿清昂突然抢走我的书,说:“陪我出去买新手机。”
    我抢过书:“你自己去啊。我这一整页的单词死活都记不住,哪里有什么时间去陪你啊。”
    “好吧,狠心的家伙!我心情不好,如果在马路上乱撞别忘了给我收尸……”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像猫,十分像。
    “嗯,救护车和警车会去收尸的,我不用去。”其实我一直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猫。
    我来到上海的第一天,就见到了鹿清昂的母亲,名叫卡洛琳,看上去很优雅的女子,不会说中文,鹿清昂就在中间做翻译。鹿清昂的母亲对我恰到好处,不过分亲密,也不刻意疏远,就像是对待家中忽然到访的客人一般。
    相比较而言,父亲对我则冷漠严肃了许多。他只对我说,要尽快适应新生活,学业和人际关系两不误。翌日,父亲就飞往国外做生意谈合同去了。
    过了几日,鹿清昂的母亲也去国外了。
    鹿清昂送走他的母亲之后,立即抓起手机开通宵Party。
    这于我而言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我从未踏入过。鹿清昂拉着我,跟随带着怀表的兔子,跳入了树洞里。
    哗啦啦。一切都是陌生的新奇的令人紧张兴奋刺激的。
    鹿清昂把十二岁的我推到众人面前,说:“这是我妹妹,鹿清屿。”
    鹿清屿,这是我的新名字,没有令我恶心的含义。并且读起来很好听。
    鹿清屿鹿清屿鹿清屿鹿清屿……我站在一片灯火辉煌里,在心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欢呼声在我四周响起。这里有鲜花音乐美酒,有漂亮的女孩穿着鲜艳的衣服带着精致的首饰,有漂亮的男孩举起香槟优雅地饮用,不像那座城市里,母亲带着我去乡下过年,七大姑八大姨各路亲戚,大碗饮酒,面色涨红,音容可怕。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秒,又睁开,微笑着说:“大家好,我是鹿清屿,是Miranda。”
    清屿,我是一座岛屿。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鹿清昂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并不阻止。我的人生中的第一次饮酒。我是他眼里的宝藏,他在期待我藏了什么奇珍异宝。
    鹿清昂从背后揽住我,推着我走进人群里,一一介绍。
    后来这群人里,一部分变成了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人们用在那时还没出现的词汇称呼他们——“富二代”,有贬义的感觉;一部分变成了平庸之辈,不值一提;剩下的大部分,是各个场合的精英人士,有些在以后谈生意的时候遇到过,大家会微笑点头,那个时候,我会想到我第一次遇见他们的时候,那时他们稚嫩的模样,都变成了后来面无表情表面上温文尔雅内心里尔虞我诈的样子。
    但是,我不讨厌他们后来的样子,相反的,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他们后来的样子。稚嫩是无趣无知的。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在备考冲刺的时候曾说过,永远不要羡慕小孩子,永远不要企图回归童年。
    为什么小孩子是幸福的呢,因为他们知道得少,了解得少,他们的愿望很小,幸福很简单。所以他们天天快乐。
    你们现在应该把求知欲提到最高。你们不快乐是因为你们有更大的目标,是因为你们比小孩子懂得多了解得多。
    我赞同那位老师的观点。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广场上,每天都有一个傻子在哪里疯言疯语开心地跳舞唱歌大笑。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父亲,我只和他交流过一次。我说的这一次,是指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旁人的一次。
    我的父亲,西装革履面容严肃。他对我说,把我接到这里,是希望我能够成人成才。他说:“我不允许你在学业上有任何失误,即使你去了英国,我也会随时关注你的成绩。以后你有了各种社会上的实践活动,我也会密切关注。记住,我不希望看到你任何一次小小的失误。”
    “我记住了。”
    “你和你哥哥不同,你要做得比他好。”
    “知道了。”
    “那就好。”
    这样简短的对话,他看了三次手表,时间是有多么紧急啊,对话是有多么漫长啊。
    他最后说:“我还有工作,你好好学习。”
    我感到不甘心。我双手握紧,静静地站在原地。
    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被父亲接回上海,十几年前,父亲抛弃我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他还会接我回来的吧。
    “等一下。”我说。父亲停住脚步。我纠结着,酝酿着,最终问:“我和我哥哥有什么不同?”
    “你会是我的继承人。”父亲说完,立即离开。不一会儿,鹿清昂进来,看着呆呆站在原地的我,哈哈大笑,他嘲笑我说:“我知道咱爸爸很严肃,但你也不用吓成这个样子啊。走啦走啦,你的钢琴老师来了,学两个小时的琴,然后咱们一起出去玩,今天天真热,先去吃完饭,再去黄浦江边吹吹风。”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面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如今我没了母亲。也没了父亲。
    鹿清屿。清屿。一座岛屿。
    一座清幽的岛屿。
    一座只有我一个人的岛屿。
    母亲啊,您的眼睛一直在姐姐那里。您可曾回头看看我,难道我身体器官完好无缺就无权得到您关爱的目光了吗?
    父亲啊,您的眼睛一直在工作那里。您可曾回头看看我。难道我的价值只在学业有成继承您的公司上了吗?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座位,然后轻轻地把手放在黑白琴键上。
    钢琴老师说:“弹得很熟练,只是节奏乱了。重弹一遍。”
    生活就是这乐章,早上是这一面,中午翻一面,晚上翻一面。翌日清晨,新的一天来临。那么,“好了,再重弹一遍。”
    若说有什么差别,就是身体上的刀痕。
    来到上海之后,父亲和继母一直忙于工作,家里基本上都是我和鹿清昂,还有一位阿姨,为我们两个人做饭打扫卫生。我和阿姨一向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像鹿清昂和阿姨那么亲密,鹿清昂又经常在外面混,他在外面玩得尽兴了便回家,玩不尽兴了上哪里都找不到。我的感觉是家里基本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仿佛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分给我自己的房子大了一些,零花钱多了些,学校好了些。没有人跟我抢东西了,反而有人还会弄到一些好玩的东西丢给我。
    鹿清昂喜欢搜集瑞士军刀。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是他在整理他这些宝贝军刀的时候。他随意取出一把刀,递给我。我把刀旋转出来。刀是黑色的,不似银白那般耀眼,看上去低调温润。“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看起来一点也不锋利。”我对人对刀都表示强烈怀疑,于是刀锋在指尖上轻轻滑过,普通的文具用的小刀在这种力度之下绝对毫发无损,但是这把刀,却给我的手指带来了一条红色的线。
    血留了出来。
    鹿清昂连忙给我止血。
    “果然厉害,不可小觑。”我感叹。
    “拜托你拿张纸啊什么的做实验。”鹿清昂一边抱怨一边把所有的刀具都收拾起来。
    那一刻,我喜欢上了。喜欢上了这不是很严重却微微疼痛的感觉,喜欢上了视觉上血的红色。
    在我千百遍的哀求之后,鹿清昂给了我一把小小的刀。
    有时候学习累了,困了,支撑不下去了,划一下,比咖啡提神。
    我觉得我的心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怪物,它在张着血盆大口吞噬我的身体,石头越来越沉。我用刀划一下自己的皮肤时,石头会消失一段时间。虽然短暂,但我还是很享受那短暂又让人安稳舒服的时光的。
    鹿清昂最终决定自己独自去买一部手机。
    我盯着那一页单词,怎么背都记不住。
    我决定打开抽屉,拿出那把刀。
    “你在干什么?!”鹿清昂的声音。
    我把挽起的袖子放下,遮住手腕,说:“没什么欣赏一下这刀。”
    已经被他看到了,谎言起不了任何作用。鹿清昂寒着一张脸,扯过我的手臂,把长袖撸上去。
    他倒吸了一口气。质问我:“这就是你哀求我给你军刀的原因,对吗?”
    我把手臂抽出来,整理好衣服,一边举着刀一边微笑着说:“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鹿清昂夺走我手上的刀,说:“这刀你别想碰了。父亲让我看着你,我不希望你给我惹出什么麻烦。”
    我凑近他,笑得极其开心,内心极其悲凉。我问:“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你父亲对你做什么说什么?”
    “第一,我不担心父亲对我做什么,第二,那也是你父亲。”
    我倒退,推到窗边,说:“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呢,父亲的要求?!原来如此!原来也不过如此。因为我们啊,最终会成为竞争对手的啊。”
    鹿清昂沉默不语,我继续说:“我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做梦,小时候梦到最多的就是我姐姐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了,母亲看着我,我就哈哈大笑。”
    现在我也哈哈大笑。我看到鹿清昂的表情僵住了,对,就是这个样子才对。
    “后来我选择来上海的原因,才不是你哄我的那几句看星星的话。是因为,我想看看换一个地方,我站在人们的身边,会不会有人看到我。可是当我把这个别墅的门一扇一扇地打开时,我知道,依然没有人看到我。你记得上一次记得上一次你喝醉了酒,拉着我在外滩上四处乱撞吗?那个时候我看着黄浦江的水,脑子里想得只有一件事,就是如果我跳下去了会怎样。”
    鹿清昂睁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啊。
    不对,鹿清昂惊讶的不止是我说的话,而是我站在窗边。这里是二楼,如果我跳下去,运气好,小小一点皮外伤,运气不好,当场死亡。
    人啊,都是群居动物。我啊,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群居的环境。
    “别惊讶,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觉得人太多了,我跳下去太惹人注意了,万一我又被救醒了,大家又会问我为什么跳下去。我觉得自杀,要保证自己能够死掉,干净利索。”
    “你先下来。”
    我还没说完,鹿清昂你不要着急。
    哥哥你不要着急。
    “我特别讨厌我的童年,大家都说,你姐姐可怜,你要让着你姐姐。鹿清昂,是不是身体健康的人就不值得别人的关注呢?是不是我的身体健康就可以当一个空气人,一切都要让着我的姐姐?为什么你们总是看不到我呢,为什么我张牙舞爪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多看我一眼呢?”我怒极反笑。
    鹿清昂突然向前,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把我拉了下来。
    他紧紧的抱住我。虽然小时候母亲曾经可能抱过我,但那是我是没有记忆力的。我突然意识道,这是我记忆力里的,第一场拥抱。
    他在我的耳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别乱想,今天早些时候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的,一会就好了。”
    其实我很想问他:“你有没有看到我?”可是我不敢问,我怕得到像梦里的那种答案。那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其实我更希望他自己主动说:“别怕,我看到你了啊。”
    可是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他只是依旧用轻轻的语气——仿佛我只是一片羽毛——说:“今天上午,我帮你拿到了新西兰的签证,后天我们去新西兰,然后去英国上学,好吗?”
    我在第一场拥抱里,泪流不止。
    新西兰。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新西兰的夜空,让我想起梵高的《星空》。那么多的星星,在我的头顶转呀转。
    我看着旁边努力调整天文望远镜的鹿清昂,突然想问他一个问题,我忍不住,于是开口:“如果这个天文望远镜把我吸进去了,你看到的会是我,还是星星。”
    “你脑子里想得什么啊。”
    ——这是回答。
    鹿清屿,清屿。我的名字,我是世界里海洋中清幽的岛屿。
    你,你,你,你们。你们是否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在海中央岛屿上的女孩?
    如果看到了,可不可以划一条小船,载着她离开岛屿,或者,在岛屿上陪陪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