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屿

4 疯狂的水草


路剪妤将要毕业的时候,我和鹿清昂一起去了龙达,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腹地的一个小镇。
    海明威曾经写过,这里最适合私奔。
    小镇伫立在万丈悬崖之上,白色的房屋像是天空之城。刚刚抵达这个小镇的那一天,鹿清昂眼神犹豫的看着我,说:“你不会要在这里殉葬,顺便把我也拉下去吧?”我抛给他一个白眼,说:“你在我面前就不能像在路剪妤面前那样绅士一些?!”
    其实本来我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来这里的,鹿清昂怕我有什么意外,于是随我同行。
    在我再次让池卿滚开找他亲爱的画家的三个月后,我遇到了池卿,准确的说,是池卿主动来伦敦找我。
    那是雨天,池卿没带雨具,我拿出毛巾帮他擦干头发上的水,一边擦,一边调侃:“怎么,你还想继续玩啊?”他抬起头看向我:“我猜你也愿意。”他看我的眼神仿佛能把我看穿,我有些惶恐,我不喜欢别人过多的了解我。只不过我得冷静,我笑眯眯的问:“怎么,情路坎坷了?被那个画家抛弃了?”他主动吻了我,带着邪邪的笑:“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玩,还是不玩?”我吻了吻他,眯起眼来对他说:“乐意奉陪。”
    池卿有时候会经常来找我,有时候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那很长的一段时间是他去陪伴那个画家了,那个画家经常四处旅行,与其说旅行,倒不如说是漂泊,在一处住十天,在另一处住几个月,又换一个地方住几个星期。池卿找到他时,就会去陪她,她消失了,池卿就会来找我,。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半,那个画家彻底消失了。
    我问池卿为什么,池卿摇摇头。后来我才知道,池卿向那位画家求婚了,画家也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就消失了,并且消失了半年。
    半年之后的深夜,我觉得口渴,于是起床找水喝,突然发现身旁的池卿不见踪影。我轻轻的推开门,看到有微微的光亮,应该是手机,池卿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亮照着他的脸庞。他又在给那个画家留言,他已经留了无数条言了,内容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三个字:你在哪。
    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池卿用低沉的温柔的声音对手机说:“我想你,不是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不是我可以见到的任何一个人,是你。回来吧,你一定很累了,好吗?”
    然后,他看向我,带着无限柔软的目光。
    池卿,你认错人了,我是鹿清屿。
    我有两件事情可以确定,第一,我有点嫉妒那个画家,在她的世界里,一直都有人守护她;第二,他只是和我玩玩,他对我没有爱。
    在来龙达之前,池卿说,他要结婚了。
    我说:“恭喜你。”
    他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在拥抱里闷声闷气地说:“我想从你手里买一套房子。就是加拿大湖边的那套房子。”
    他松开拥抱,疑惑地问:“为什么?”
    “我想去看一看秋天的枫叶,去年秋天因为生意泡汤了,今年你肯定不会陪我看了,以后也不会了。所以……所以,就把房子卖给我吧。”
    用餐的时候,鹿清昂看到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劝我:“不就是男朋友把你甩了和别人结婚了嘛,有必要寻死吗?!”
    “鹿清昂!我都说了上万遍了不是池卿的原因,我根本不爱他。”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那你说你爱谁?”鹿清昂问,我看着他,我爱谁你管得着吗?
    鹿清昂摆摆手,对我说:“算了,你这么样子一定是有原因,说吧,怎么了?”
    这个更难说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鹿清昂不耐烦了,他说:“没事,我承受得住,当年我知道我不是我爸的儿子的时候我都很平静。”
    什么?!
    “靠!你知道你不是你爸,哦不,咱爸亲生的?!”
    鹿清昂看到暴怒的我,说:“这么激动干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咱爸也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鲛远找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那时候看你的眼睛和我的比较像的时候我还吓一跳呢。”
    “那你还说什么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根本就是毫无血缘!”
    “咱爸不知道我知道了啊,我得假装不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的啊,再说了,那个时候你那么小,我总不能说小妹妹,我们的爸爸有情人,不能不允许我自己的妈妈没情人吧,我还不想伤害幼小儿童纯洁的小心灵。”
    我甩下餐具,对鹿清昂说:“做你的善良好人去吧!”言毕离开他。
    父亲,您眼中有没有我呢?我跟随你来到上海,又遵从你的意愿前往伦敦。
    您眼中的我,是“亲生”,还是“女儿”?
    今年年初的元旦,我们在新西兰。
    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每年元旦都在新西兰度过,那里是温暖的夏季,可以躺在牧场里宽广无垠的草原上滚来滚去。
    父亲把我叫去,在封闭却宽敞的房间里。他详细冷静地向我陈述我是他唯一的血脉,公司唯一的继承人,这是父亲把我从鲛远接到上海的原因。
    “这是您接我回来的原因之一,还是您接我回来的唯一原因?”
    我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那就是后者了。
    父亲,您把我当成什么?
    我在龙达这个小镇上乱逛,小镇上有那么多人,可是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母亲和姐姐早已多年未见,池卿已经结婚了,剩下的鹿清昂,他算是我的什么人?严格来算,我和他之间,毫无关系。
    所以我还是一个人,像是一座孤独的岛屿。
    我看着下面的万丈深渊,我很想跳下去,这样的话,就有人能看到我了。我张开双臂,用中文轻轻的说了一句:“我要跳了,再见了,虽然没有人听见。”
    那双手拉住了我,也拉来了我们的万劫不复。
    那双手的主人抱着我,呼吸喷薄在我耳畔,我猜他刚才一定在四处奔跑寻找,然后我就笑了,一边流泪一边笑。我说:“反正没人在乎我,反正只有我一个人,反正与你无关,你拉住我干什么?”我想推开他,他却紧紧地抱住我,生怕我会离开一般,他在我耳旁说:“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是吗,鹿清昂。我还有你?
    你是谁?
    我的情绪稳定下来以后,鹿清昂把我带回我的房间,将我安置好,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开口,拿着调侃不正经的语调说:“鹿清昂如果我爱上了你怎么办?反正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他在门口轻轻的笑了,他说:“我都准备和我女朋友结婚了,你不介意当我的情人?”他这一点错了,我毫不介意,于是我说:“好。”
    鹿清昂伸出去准备开门的手僵硬在半空,他说:“你得知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
    我笑:“那你也得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开玩笑的心情。”
    他的身影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抱了抱他,放开手,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走吧。回伦敦吧。”
    鹿清昂,我乞求你的转身,虽然你听不见我的乞求,可是我这座孤岛,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看到了。
    鹿清昂,是你把我当妹妹,带着我离开我的童年。这么多年,你对我如此了解,而我却一直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不愿说出我内心的真正想法,可是你是否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
    不,你不知道。我们原来有血缘的羁绊,可是现在那是一个可笑的幌子。你有路剪妤,她是你所爱之人。所以你选择她,所以你的手继续刚才的动作,准备打开门,扬长而去。
    我知道我必须做些什么,我拉住他的手臂,很用力的拉住,用力到鹿清昂的身子被我拉回来,面向我。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也离我远去了,看不到这个孤岛了,那么这座岛屿就被海水淹没了。”
    鹿清昂,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我眼里的决绝?
    鹿清昂甩开我的手,低声说:“你疯了。”
    这样的话,池卿说过不止一次。
    而我只是笑,笑容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快乐的含义,我说:“我从来没有正常过,我恨死这个世界了。”
    我好不容易利用池卿忘记你了。
    我好不容易!
    他还是走了。我独自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很无聊。于是我自己跟自己玩了一场游戏,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我摘下自己左边手腕上的那个紧紧贴合自己手腕的手镯。手腕上有几道浅浅的红色线条,还有一两道疤痕。
    这是一场属于我自己的游戏,我在我自己的岛屿上,没有人看到这座岛屿以及岛屿上面的我,所以我总是独自一人玩,我有权决定自己的输赢。以前我总是不停的输,因为我觉得还有一个人,至少一个人还是可以看到我的,所以我还是不要赢比较好。可是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是我,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以前的我太抬举自己了。
    我抽出一把刀,很小的刀,削果皮用的。我向窗外望了望,夜晚来临了,黑色的浓重的夜滴落下来,低落到我的眼眸里。
    刀刃划过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像是雨水落下。
    我站在自己的岛屿里,独自一人做游戏。你来我就输,你不来我就赢。
    你看不到这个岛屿了,这个岛屿就被海水淹没了。
    敲门声响起,很急促。
    黑暗中我笑了笑,游戏结束,我又输了。
    我打开门,依靠在门上,看着熟悉的脸庞,说:“你来了。你完了,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没有理我,径直走入房间,把我拉进来,打开灯,手腕上的红色血液还在流淌。他抓起我的手腕,问我:“你这样自虐……多久前再次开始的?”
    我依靠在墙上,抽出手,笑说:“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才懒得记住呢。”
    “我今天要是飞回伦敦了你是不是打算让我再飞回来给你收尸?!”他生气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生气。我说:“或许吧,可是我现在不想死了。”
    “你就不能自爱一下!”
    我怒极反笑:“自爱?!有什么用?”
    我走向他,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你完全可以不必回来,我们之间什么都不算。”
    他伸手擦拭我脸上的泪水,他平静地说:“你哭了。”我讨厌他这副平平静静的样子,我冲向前,用力的抱住他,吻他。
    你来了。你完了,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鹿清昂,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走向了万劫不复,你可以回来杀了我。我不介意。
    真的,我真的不介意。
    回到伦敦的时候,路剪妤在机场等鹿清昂。鹿清昂看到路剪妤,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拥抱路剪妤,他轻轻的说:“我回来了,Abby。”
    我独自一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离开机场。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这是第几次呢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一次,路剪妤发现了。她发现了,然后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鹿清昂下床,急急忙忙穿了一件外套,跟随者路剪妤跑出去。我也走下床,给自己放了一部无聊的电影观看。
    鹿清昂,你后悔了吗?
    后来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鹿清昂之间没了联系,听说他和路剪妤和好了。再后来订婚了。
    某一天,鹿清昂主动来找我,我问:“你来找我,不怕路剪妤伤心?”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疲倦,像是四处漂泊的旅人,他说:“我和路剪妤的婚礼取消了。”“为什么?!”
    “因为我们彻底分手了。”他们应该分手很长一段时间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平静。
    “因为我?”我小心翼翼地问。
    鹿清昂低沉的声音带着疲倦。他说:“不是,她和别人睡了。好朋友路相如,真不愧是好朋友,在我们……之前。”路相如,那个意大利男子。
    我看着鹿清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意的样子,我抱着他,对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主动吻了我,隔了那么长时间的一个吻。像是秋日里的雨。
    我说:“我有的时候,会完全忘记了那个来上海之前的自己。”
    鹿清昂眯起眼睛仔细思考着,说:“那时候……你叫什么林……林什么?”
    “林幸。”我吞了一口酒。
    “临幸?!这名字透着隐隐约约的犯贱。”
    “咳!咳……咳!”红酒卡在喉咙里。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和我姐姐联系在一起让我很厌恶,却从来没考虑过这个谐音的问题。
    “那是因为你那个时候就是一个小屁孩!那里懂得勾引人。”他摸摸我的头发。我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握住我拿着酒杯的手,喝了一口红酒。
    最后他说:“这酒太甜了。”后来我们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翌日清晨,鹿清昂准备工作之前,我用尽全力的抱住了他,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这么和他相拥了。他笑了,问我:“怎么了,搞得好像我们生离死别似的。”
    “鹿清昂,我不想呆在伦敦了,我打算回国住一段时间。”
    他看了看我,半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