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屿

5 孤独的岛屿


我回到了上海,十五岁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我会回来。十二年了,我还是回来了。
    我这次回来,接手上海这边的工作,父亲打算颐养天年,偌大的企业,在此后的漫长时光里,将由我一人全权负责。
    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了一年,鹿清昂偶尔会回来看看我,其实他是为了他的公司回来的,顺便来看看我。
    我们的公司要和SOL公司谈一笔生意的时候,SOL公司的相关负责人看到我,忙和我握手,嘴里说着:“鹿经理,令兄近来可好。”公司的人这才知道,SOL公司是我哥哥的。在我方公司人员的眼里,SOL公司和我们是一家的,而我知道,如果此刻我的位置换作父亲的话,鹿清昂会拒绝这笔合同。
    我这才知道,鹿清昂的SOL有多么成功。
    周末的时候,上海一家名叫“考槃”的画廊举办一场摄影展,邀请了海外知名的摄影师。我对此很有兴趣,决定过去观看。
    简约风的画廊,一进门,可以看到几行竖排的行书,写的是出自《诗经》的《考槃》: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
    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磐在陆,硕人之轴。
    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然后转角走进去,就可以看到摄影展以及摄影师。在这其中,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头发依然长长的披散开来,穿着黑色的短裙,手里拿着文件。她看到我,起先一怔,然后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欢迎来到考槃画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微笑着,依旧是那么漂亮气质的女子,她说:“这是我的画廊。”
    两年了,鹿清昂还是一个人,为了公司往返于各个城市之间;而路剪妤写作,摄影,开画廊,邀请艺术家前来办展览,并且已经订了婚。她笑了笑,说:“其实是我的未婚夫帮我开办的这家画廊,我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
    “你爱他吗?”我忍不住问。她疑惑的问我:“谁?”“你的未婚夫。”
    她看向面前的那幅摄影作品,那是一张即将凋零的烟火。她说:“我很喜欢这张摄影作品。”我觉得她可能不想回答我的问题,那就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出来的事情,我不勉强。
    离开画廊的时候,她叫住我,我回头看她。她浅浅的笑了,像一阵薄薄的风。她说:“并不是相爱了才要结婚的,也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够在一起。”
    我点点头,她说:“代我向他问好,好吗?谢谢。”言毕她就欲要离开了。
    我问出了几年前心中的疑惑:“以前,我看到你一个人呆呆地向前走,是怎么回事?”
    她立马僵住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的。
    “没关系的……”她指着脑子解释,“我……有妄想症……鹿清昂他不知道,路相如一直都在照顾我。你哥哥……从来不了解我。当然我也不了解他。”
    走出画廊,我看到一个人,一位女子,她坐在轮椅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想左边走她也向左,我转向右边她也跟着我转向右边。我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地说:“不好意思可以让一下吗?”
    “你不认识我了吗?”她问。我说:“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林康啊林幸。”临幸?!这犯贱的名字!谁啊?哦不,就是我啊。我这脑子一定是被鹿清昂传染了。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手伸进包里,悄悄的发送了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HELP!”收件人:鹿清昂。
    她依旧不停的说着:“母亲重病你知道吗?!”
    我说:“刚知道。”
    “什么?”她惊住。这脑子,和以前一样。
    “你刚才告诉我的,所以我刚知道。”
    母亲,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是一直在担心林康?
    她还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我说:“去你家,或者我那里说,你选个地方吧。”她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去你那里吧,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家里,不太方便。”
    “你也来上海了啊。”没想到林康会来上海。她说:“我们是来打工的,不像你那般飞黄腾达。”
    来到我的住处之后,打开门,鹿清昂一下子扑了上来,问我:“我刚到你家你就收到了你的短信,你怎么了?”我看着他,很想冲上去拥抱他,因为在我最想看到他的时候,他出现在我身旁。可是林康在这里,我得克制自己的冲动。
    我一边走进厨房,一边说:“两件事,你先听第一件还是第二件?”
    “第一件。”
    “我遇到了路剪妤,那家考槃画廊是她的画廊。”鹿清昂打断了我的话语,他说:“我知道。”
    “那她要结婚了你也知道是吧。”
    “知道。”他平静地回答,问我:“还有吗?”
    “她让我带她向你问好。”
    “第二件事?”鹿清昂转移话题。我顺着他的意思,也转移话题,我向客厅的方向使了一个眼神,说:“我姐来了。”
    鹿清昂说:“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暂时先应付一下,然后把她的老底调查清楚,躲避一切和她见面的几率。”
    鹿清昂皱了皱眉头,说:“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姐的事情,你怕什么?”
    我压低嗓音:“我怕的不是我姐,是我整个童年带给我的感受,你不知道?”他揽过我的肩,说:“我和你一起,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谢谢。”真的很感谢你在我身旁。
    我冲了三杯茶,两杯西湖龙井,另一杯是为鹿清昂准备的,鹿清昂端起杯来品尝了一口,说:“蒙顶甘露,喝了这么多年的咖啡,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喜欢的绿茶品种。”我看着鹿清昂笑了笑。
    林康看着我们,问:“你们是情侣?”
    我一下子呛到了,我说:“他是鹿清昂,我哥,当然也是你哥,不过应该不是你哥,因为他只是我法律上的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把我说晕了。”林康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说:“反正我们不是情……”
    鹿清昂打断我的话,说:“你就当我们是情侣吧。”
    我呆住,目不转睛地盯着鹿清昂,鹿清昂放下杯子,凑到我耳旁,低语道:“惊讶什么?反正情侣之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我扭过头,不理他。
    “哦。”林康点点头,端着杯子喝茶,眼睛打量着四周,谨慎的说:“我还以为,你住……别墅之类的……独门独栋的房子来着。”
    我冷笑了一声,说:“随便你怎么想。”
    独门独栋的房子是有,可是今天你来,我不能带你去,于是只能带你来这里喽。
    “哦。”她又点点头。场面又陷入了尴尬。
    我放下杯子,用英文与鹿清昂说话。我说:“我们公司要去利物浦发展,天天住酒店不合适,你帮我找个房子。我知道你有房子。”
    “那个生意你不去也行。这么快就又想逃了?”感谢鹿清昂理解我,用英文回答我,我确定林康听不懂。我说:“你看,和我姐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那你怎么不去伦敦啊?”鹿清昂问。我回答:“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再说了,我留在伦敦,你不怕我缠上你?”
    他笑了,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突然想起什么,问我和林康:“介意吗?”林康慌忙摇了摇头,我把他指缝之间夹着的烟转移到自己手上,然后熄灭,我说:“我介意。”他意味深长的笑了,说:“据我所知你从来不介意池卿吸烟。”
    “关你什么事?!”
    他试探性的说:“今天来上海,除了公司的事情之外,是想告诉你池卿的事,刚刚不提起他来我都差一点忘了。”
    “他能有什么事?”我不屑的说。鹿清昂看着我,重新点了一支烟,说:“他死了,车祸。才三十二岁。”我手上的杯子砸在地上,开出一朵破碎的花。
    池卿,死亡将你夺走的那一瞬间你有没有担心那个画家呢,有的吧。那你有没有想起我,呵呵,肯定没有。
    后来的某天,我再度提起池卿的时候,鹿清昂告诉我,那个画家叫亦蓝,池卿很爱她,可是亦蓝终于同意并且和他结婚之后,池卿开始频繁找情人,对亦蓝不理不睬。我问鹿清昂为什么,鹿清昂说:“因为池卿有多爱亦蓝,就有多恨亦蓝。”后来二人终于和解,结果没多久池卿就意外身亡了。我想,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说吧,你来我这儿想对我说什么?”我盯着林康。
    林康放下杯子,她看着我说:“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回去看一下我们,我和我们的妈妈。”
    我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我搪塞了一句:“因为我从十五岁就去英国了,一年半以前才回来。”
    “那你中间肯定回国过几次吧!”她的情绪很激动。
    我回答:“真抱歉,这些年来我一直呆在英国,偶尔去欧洲的其他国家玩玩,从来没回过亚洲。”
    林康瞪着我,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指着鹿清昂说:“不信问他,或者父亲,或者自己去查。”
    林康说:“我知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厌恶我。”
    “你错了,”我打断她的话语:“是你厌恶我吧。”
    “对,我厌恶你,身体好学习好什么都比我好!”她大声地喊。
    我说:“你省点力气吧,身体健全是医生做的选择,因为贪吃跳楼导致瘫痪是你自己的选择,不上学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愿意来上海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母亲把你宠的无法无天你知足吧!”我站起来,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
    鹿清昂站起来,揽过我,对林康说:“你走吧,我们不欢迎你。”
    林康瞪着我,说:“既然医生可以选择把健全的身子给你,我也可以选择为此天天来烦你,断了你的美好未来。”
    这句幼稚的话语激怒了我,也激怒了鹿清昂,鹿清昂说:“不好意思,鹿清屿过几天就回英国了,有本事去英国找。”
    林康自己滑着轮子坐在轮椅上离开。
    我把林康用的杯子丢进垃圾桶里,从纸巾里抽出纸来擦擦手,拿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号码,说:“我要卖一个房子。别墅?不是那栋,是公寓楼的那栋,越快越好。”
    鹿清昂开车带我去兜风,他问:“想去哪?”
    “莫干山。”
    “你逗我!”
    “真的,莫干山。”
    他瞥了我一眼,说:“好。”
    然后我们来到了莫干山。
    我心情激动,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鹿清昂看着我,默不作声。
    我们在莫干山呆了一晚上,第二天急忙回上海。鹿清昂说:“你的会议是几点?”
    “九点。”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应该来得及。我想了想,又问鹿清昂:“你公司里怎么样?”
    “我没事,开完会之后我们去鲛远吧。”鹿清昂冷不丁地提了一个词,鲛远,吓了我一跳。
    “去那个鬼地方干什么?!”我的嗓音尖锐。
    “去吧。我陪你。”鹿清昂握着我的手。
    我最终还是来到了鲛远。我已经离开这里十六年了。十六年,这座城池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鹿清昂调侃:“这个港口城市也不错,不像你说的那么穷乡僻壤的。”
    “不是这个城市差,是我的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得不好。”
    正说着,车子路过一个学校。“国际学校?”鹿清昂十分感兴趣,连忙问我对这个学校的了解程度。
    “一个私立的贵族学校,就只知道这么点。”
    车子在一家破旧的建筑旁停下,鹿清昂质问开出租车的师傅:“师傅,我们是去医院。”
    “就是这儿。”师傅底气十足的回答。
    我率先打开车门走下来,鹿清昂随后下来,脸上一副疑心疑鬼的样子。我说:“这就是医院,肯定是没钱所以只能在这种小医院里治疗。”
    “医术……怎么样?”
    我皱眉,想起以前的事情,说:“这么说吧,我小学一同学得了病,在这里检查是白血病,后来去了大型医院,其实就是胃病。不过没想到,这医院还能坚守到现在。”
    鹿清昂感叹:“现如今的病人到底是有多多,连这样的医院也会塞满。”
    “治疗小病还是可以的,别抱怨了,走吧。”
    我走进病房,这一间病房里有四个女病人,除了一个老奶奶之外,其他三位都是中年妇女,我的目光在三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鹿清昂拍拍我的头,问:“干什么呢?哪个是你妈啊?”
    我在他身边小声地说:“这就是关键,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是我妈!你别笑了!”
    最终林康进来,我才确定哪个是我妈。她的面容苍老,我还真认不出来。
    我对林康说:“我想和你……咱妈单独说两句,请你出去。”
    林康摆摆手,说:“你看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就算我出去了,你们也没法单独。”
    “你到底出不出去?!”我不耐烦。
    “你先出去吧,康康。”母亲卧在病榻上命令道,林康听话地离开。
    我把鲜花和各种补品放在一旁,说:“路途遥远,也没带什么,还有一张□□,一会我给林康,给你转个院,剩下的当生活费,足够你们用的了。”
    母亲轻轻地点点头。她说:“我在网上查过你,你现在是老总,是大老板。比林康有出息。也是,你从小就比林康有出息。”
    “这种没用的大实话就别啰嗦了。”我接过鹿清昂找来的矿泉水瓶,把花朵插进去。
    我一边插花,一边说:“不知道您现在还喜不喜欢这花。但我还是顺路买了一点。”
    母亲问:“你现在还养花吗?你小时候蛮喜欢的。”
    “小时候的事了,现在不喜欢了。”
    “对啊,你是大忙人,工作忙,自然是没时间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这位是……”母亲注意到了鹿清昂。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男朋友,英国人。”我拉过鹿清昂来,反正林康眼里我们已经是情侣了,为了不穿帮,只能这么演下去了,虽然十几年前鹿清昂与我母亲曾有一面之缘,但我还是绝对这么扯下去。
    “很俊的小伙子,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也是大老板,是另一家公司的。”
    “那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啊,我想和我女儿单独聊几句……听得懂中文吗?”
    我冷着一张脸,坐下来,说:“不必了,又不是外人,有话直说吧。”
    鹿清昂坐在我身边。
    “我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算这场病治好了,死亡也是早晚的事,你跟着你父亲,混得这么好,我也安心了,只不过你姐姐,她这个样子,你也知道,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有话直说。”我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是我在心里祈求我的耳朵听不到。我紧紧握着鹿清昂的手,鹿清昂揽住我的肩。
    母亲说:“我也不是让你去照顾她,你肯定没时间。我知道林康在上海打工,小破房子,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你看,你也不缺钱,你男朋友,听你介绍,也不缺钱。你以后能不能接济一下她,在她特别困难的时候,稍微接济她一下,我也能安心离开。”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盯着母亲。
    “林幸啊,求求你了。”临幸?这么犯贱的名字,谁啊?!
    “女儿啊,看到林康小时候把她的器官都给了你的份上。”
    “所以——”我开口,“我对我姐姐器官上的亏欠,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是吗?”
    “林幸……”
    “我叫鹿清屿!”我打断母亲的话语。我没有那么犯贱的名字!
    我继续说:“那器官是医生让给我的,有什么亏欠,您应该让医生去补偿。我当时就是没脑子没记忆力不会说话的一个小婴儿,我亏欠谁了?好,就算我亏欠林康了,我也用我的整个童年去偿还了。我呆在您身旁整整十二年的光阴里,您可曾回头,多看我一眼?!”
    我站起来,继续说:"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我们从未见面。十六年了!您还是心心念着您亲爱的林康!请您记住,我现在是鹿清屿。我今天会给林康一张□□,供您的医疗和生活费用。您说得对,我现在是老总,是大老板,是大忙人,我推掉了几个会议才来这里的,后面还有一堆事等着我,我要回去了。祝您早日康复。"
    我拉着鹿清昂走出病房,扔给林康一张卡,说:“赶紧转院。”
    林康跟在我身后,接住卡,点点头。我回头,竖起食指,冷着一张脸,警告她:“以后,不管在哪里,我都不希望看到你这张臃肿的脸蛋,如果我看到了,我会立即向你讨债,你给我记住了。我们道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那之后我漫漫一生里,再也没有见过林康。
    二十八岁的我,在阔别十六年的城池里,在鹿清昂的拥抱里,嚎啕大哭,直到筋疲力尽。
    那之后我漫漫一生里,再也没有母亲的消息。
    新的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去了加拿大。几年前,我曾和池卿在这里划船。他曾骂我是疯子。后来他和他挚爱的女子结婚,我买下了这座别墅,因为他说,这里的秋景最美。
    红色的枫叶连成一片,像火山爆发一般在我眼前弥漫开来。比我划在身上的红色伤口美很多。
    我坐在湖边的草坪上,望着湖水,上次划船之后,我被池卿拉去洗澡。池卿轻柔地吻我身上的伤口,吻我脸颊上和水混在一起的滚烫眼泪。
    “池卿,我一直搞不懂,你把我当做你的什么,情人?”那时我问他。他说:“爱人。”
    我愣了不到一秒,推他,说:“算了吧,你心里只有你的画家。你又不爱我。”他笑了笑,什么也不解释。
    最后他转身,穿好衣服,剩下我一个人。
    池卿,我突然好想你。你有没有爱过我?
    枫叶把波光粼粼的湖面染红。我手里拿着的是池卿的遗物,那个画家找到我,并双手递给我。画家说:“这是他给你的生日礼物。”
    “哪一岁的生日礼物?”
    画家说出了年龄。
    那一年,池卿和这位画家结婚,却送给我一枚戒指。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然而我最终还是错过了。
    有风吹过,我发现我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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