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的温暖

灿灿脑海中有一张擦不掉的黑白照片：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狼狈地坐在地上，一条并不合身的白色公主裙凌乱地挂在身上，小女孩正嚎啕大哭。身穿白色T恤、黑色短裤的俊朗少年，蹲在小女孩身边，正微笑着为她擦眼泪。少年身后，另一个帅气的少年，叉着腰瞪着小女孩。不远处，另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小女孩也在抹着泪。阳光透过窗户照着一切，和煦温暖。那年灿灿5岁，程锦8岁，程云和沈浩然11岁。
    说起几个孩子，得先从上一辈说起。何爸爸和沈爸爸是大学同学，关系一直很铁，两人也都追求过程薇薇，最后虽然沈爸爸惜败，但是两人的兄弟情谊反而更深了。沈爸爸迎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做了第一批下海的弄潮儿，从此风生水起。在沈爸爸的带动和鼓励下，何爸爸也毅然放下铁饭碗，加入市场经济的大军，居然也打拼成了别人口中的“成功人士”。因为是大学同学，又一起做了市场经济的新战友，两人感情比起其他人来更为亲厚。程云和沈浩然就更不用说了，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打架，像亲兄弟一般。
    后来，灿灿试图找过那张照片。灿灿妈却说从来没有拍过那样的照片。但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萦绕灿灿很多年：灿灿程锦姐妹俩差不了几岁，抢东西和打架在所难免；可程云护着程锦，对灿灿甚至灿灿妈都带着敌意；浩然觉得灿灿就是一个小不点，十分看不过程云欺负小妹妹，所以总是想方设法护着灿灿。灿灿的记忆并不算好，她对于童年的印象，只有这一张“黑白照片”。然而，就是这一个片断，支撑了灿灿对沈浩然整整十五年的爱恋。
    多年后，灿灿试图通过认知和推理，把这个片断丰富起来。因为程薇薇带着程云嫁给何志国时，程云才出生没多久，程云对父亲的全部认知，就来自何志国，所以多年来，程云都管何志国叫爸爸，如亲生父子。但是程薇薇去世时，程云已经3岁，有了自己的心思，在他眼中，董淑芳就是家里的外来者，是来取代妈妈的，是他和程锦的后妈。所以，他对董淑芳充满了敌意；在何灿灿出生后，程云的这种敌意又蔓延到灿灿身上。
    都说后妈难当，董淑芳也不例外。她是中国传统式的贤妻良母，生怕落人口实，所以对程云、程锦兄妹俩分外好，总是给他们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从生活起居到成长教育，没有一处考虑不周。她的倾心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程锦从小就跟董淑芳特别亲。相比之下，何灿灿反倒成了亲爹不太疼、亲妈也不溺爱的“灰姑娘”。因为灿灿是自己纯正的亲闺女，再加上何志国和董淑芳都是吃苦长大的，比较简朴，对灿灿的要求也就比较严格。可以说，灿灿上中学之前，除了逢年过节，她的衣服全是程锦穿过的，用的大部分也是程云和程锦用过的东西，连考试差了几分，挨训程度都比程锦猛烈许多。这也造就了灿灿从小叛逆的性格。跟父母顶嘴，跟姐姐抢东西，跟小伙伴打架，成为“小区一霸”。
    后来，灿灿从浩然口中听到她小时候这些斑斑劣迹时，还觉得不可思议。也是后来，经由浩然的描述，灿灿才还原了“老照片”的真相。那是灿灿5岁那年，八月底的一个中午，因为程锦快开学了，董淑芳就给她买了一件漂亮的公主裙，雪白雪白的，程锦穿上，漂亮得就像白雪公主一样。灿灿也想要，一直央求妈妈。董淑芳就对灿灿说：“等你上学了，妈妈再给你买新裙子。”灿灿哪里肯，就一直哭啊哭。后来，趁着程锦午睡，灿灿偷偷把裙子拿出来，穿在自己身上。等程锦醒来，发现自己的新裙子被灿灿挂在身上，下摆在地上蹭来蹭去，都蹭脏了，于是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把在三楼下跳棋的程云和浩然给招了下来。程锦哭着向程云告状：“呜呜呜……她抢我裙子……呜……她把我裙子弄脏了……呜呜呜呜呜……我上学穿什么啊？哥哥，我不去上学了。呜呜呜呜呜……”程云看到程锦哭得伤心，一时手足无措，然后转向灿灿，瞪着她：“赶紧把裙子脱下来还给小锦。”好不容易到手的鸭子，灿灿怎么舍得让它飞掉，才不会还给程锦呢。然后程云就动手去扒灿灿的裙子，刚一争执，就把小不点儿的灿灿推倒在地，灿灿也哇哇大哭起来。浩然看不过去，就蹲下去扶灿灿，还回过头严肃地指责程云:“她是你妹妹，你怎么能打她？”程云也怒了：“是她先欺负小锦的！”浩然不再理程云，小心地给灿灿擦掉眼泪，还软声软语安慰她：“灿灿最乖了。不哭，哥哥给你买新裙子。”灿灿瞳孔一张：“真的吗？”浩然点点头，暖暖地笑了。没过几天，浩然果然给灿灿带来一条漂亮的公主裙。高兴得灿灿抱着浩然直叫哥哥。
    那个夏天的事，许多人都不记得了。程锦不光不记得，还使劲儿拍拍灿灿的脑袋，骂她脑洞大开。灿灿爸妈也没任何印象。记忆时不时穿梭回去的，只有灿灿。还有，她的浩然哥，竟然也记得。多年后，浩然揉揉灿灿的头发，说道：“谁让你那会儿那么可怜呢？”至于程云那个人，灿灿没敢去问他，也没心思去问他，依照灿灿大胆的推断，说不定事后程云还私下甩过她耳光。灿灿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雅茹和皮蛋还调侃灿灿，肯定是程云打得她太惨，画面太血腥，以至于她选择性失忆了。然后灿灿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有可能。
    如果说何志国满足了程云对父亲的所有期待，董淑芳是程锦对母亲的全部认知，那么，沈浩然就是何灿灿成长路上最重要的哥哥、朋友和白马王子。何志国和董淑芳没给的溺爱，灿灿从浩然那儿都得到了，只要灿灿软软糯糯地叫一声“浩然哥哥”，浩然就没辙了，浩然妈妈和董淑芳开玩笑说，哪怕灿灿想摘天上的星星了，浩然都会想办法去给灿灿找梯子。
    浩然对灿灿好，是真的非常好。他盯着灿灿做功课的时候，十分严厉，决不允许灿灿偷懒，更不会向灿灿让步，但是当灿灿遇到难啃的题目时，浩然又会非常耐心非常和蔼地给灿灿讲解，因为有浩然，所有的难题对灿灿而言都是一种迎刃而上的快乐……还有，灿灿下雨天忘记带伞，浩然就会在校门口等灿灿；灿灿调皮、何志国要揍她时，浩然就会冲上去向何志国卖萌撒娇；程云和灿灿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时，浩然就会拉上灿灿转身离开，然后再找机会约程云踢球……浩然还会教灿灿，上课要认真听讲，放学要按时回家，不要跟着调皮的小朋友四处捣蛋，不要跟程锦打架，也不要跟程云顶撞……于是，很多很多年，浩然就是灿灿心中唯一的白马王子，是灿灿心尖儿上最亮的一抹阳光。
    年轻的浩然明朗、帅气、热情，一双眼睛永远盛满笑意；聪明，勤奋，成绩从没跌出过年级前十，无论什么数学竞赛、作文比赛，还是英语大赛，总是能捧回一个又一个奖杯；多才多艺，足球篮球球球高手，写得一手好书法，连学校晚会，都能一曲惊艳全场；人缘也超好，长辈和老师喜欢自然不在话下，“好学生”和“坏学生”也都跟他交朋友，邻里街坊就别提了，天天把“你看人家浩然”挂在嘴上，这句话，灿灿从小到大听何志国和董淑芳也说了上万次，当然是对着她说的，因为程云和程锦，那也是样样拔尖儿，特别是程云，绝不输给浩然。不过，程云的人缘，可就比浩然差远了。每次想到这点，灿灿就幸灾乐祸一下下。
    因为浩然的优秀，从小到大喜欢浩然的女孩子也很多，这些喜爱就成了灿灿的烦恼。连程云那个讨厌的家伙，平时话不多，一到吃饭的时候说起浩然收到的小纸条，就滔滔不绝起来。最反对子女早恋的何志国，不光不阻止程云，还一脸期待地听程云絮絮叨叨，并配合着用他那粗犷的声音反反复复地点评“是吗”、“浩然是很优秀”、“嘿嘿”……每当这时候，灿灿就更喜欢姐姐，因为程锦会看不下去，把嘴一撅，然后说：“爸爸哥哥你们怎么能这么说浩然哥？他才不会喜欢她们呢，浩然哥上学最认真了。”被当作小不点儿的灿灿，在这种谈话中，都插不上嘴，每次嘴还没张开，就被董淑芳塞下一口饭。
    “小不点儿”灿灿也着急。特别是每次迎上浩然明亮的眼睛，灿灿总有挫败感，总是想什么时候才能长得跟浩然哥一样大，那样就可以跟他一起上学、一起考试、一起放假、一起去玩，有同样的同学、同样的朋友、同样的爱好，光想想就很快乐。可是，灿灿也知道这违背自然规律。灿灿5岁，浩然11岁；灿灿11岁，浩然又17岁了；等灿灿17岁，浩然又23了……灿灿上小学，浩然就上初中；灿灿上初中，浩然就去上大学了；等灿灿高中还没毕业，浩然大学已经毕业了……所以，别看灿灿讨厌程云，她有时候很羡慕程云，可以与浩然一直做同学、朋友、哥们儿。灿灿还很羡慕姐姐，因为姐姐能跟浩然哥一起上同一个小学、中学和大学。
    灿灿12岁那年，浩然和程云双双考到北京最好的大学，成了小区当年最重磅的新闻。何家和沈家都非常高兴，何志国恨不得天天放鞭炮。程云在北京的姥爷和舅舅知道了也开心得不得了，一天一个电话。连程云的亲生父亲童灏，灿灿在电视上看见过那个人，也来了上海，到何家找程云，最后程云不知道在哪里躲了一周，就是不肯见，最后那个人又无奈地走了。灿灿自己也搞不懂，她当时连浩然读什么专业，都没搞明白，怎么对程云父亲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后来灿灿也试图想过原因，大概又是选择性记忆在作怪。她没有心情去想浩然读什么专业，她只是知道她的浩然哥，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想见就见了，一想到这点，灿灿就很难过。
    从那以后，浩然很少有机会对灿灿耳提面命，更多的是给灿灿发email，偶尔也给灿灿打打电话。开始还谈谈他在大学里的所见所闻，后来大概是新鲜劲儿过了，email或电话中，谈的全是灿灿的学习，考了多少分，排什么名次，哪个科目学起来吃力一些，等等。灿灿只好老实巴交地一一汇报。汇报完毕，浩然再做做点评。再后来，点评的频率越来越低。灿灿伤心地想，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所以，每次寒暑假，灿灿开始巴结她以前十分讨厌的程云，终于开口叫他哥，只为问问浩然在北京怎么样。每次都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浩然哥有没有女朋友。每次看到程云摇头，灿灿粉色小心脏又会重新跳动起来。
    灿灿过完15岁生日，在何家显得资质略平凡的她，终于考进了上海的重点高中，也是浩然和程云程锦的母校。何志国和董淑芳暗中也舒了一口气。灿灿高兴得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告诉浩然，浩然也很高兴。灿灿邀请浩然暑假回家，参加灿灿的庆功宴。因为浩然正在四处联系实习机会，所以还不能确定行程。灿灿很失落，原计划和同学一起毕业旅行，也索性取消了。
    没几天，何家第二个喜讯传来。程锦金榜题名，也考进了北京最好的大学，成为浩然和程云的师妹。最疼爱外孙女的程老爷子，说什么也要到上海，亲自给外孙女操办庆功宴。何志国一想，两个女儿都考到了理想的学校，必须要庆祝，所以干脆整到一起，搞个大的庆功宴，所以早早包了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餐厅，请了浩浩荡荡的亲戚朋友邻居。庆功宴那天，灿灿见到姐姐穿军装的姥爷，花白头发，精神矍铄，眼神犀利，笑容和蔼。那天，姥爷不光给了姐姐一个好大的红包，还给灿灿也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灿灿开心得不得了，张口闭口就是“姥爷”，叫的程老爷子心花怒放。那天灿灿还见到了程云和程锦的表弟——与程锦同岁的程峰，听说刚刚被北京最牛的财经大学录取。
    程锦向灿灿介绍程峰时，灿灿乖乖巧巧地点点头，对程峰说：“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来看我姐姐。”程峰搓搓头发，哈哈大笑，对程锦说：“小锦，她不记得我了，她不记得我了……哈哈哈。”灿灿翻翻白眼，心想您又不是什么偶像明星，我干嘛记得你，再说我也不认识你啊。程锦瞥了一眼程峰说：“你还好意思笑。灿灿啊，你不记得他么？他打过你你忘记了？”灿灿瞪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心想，难道我又选择性删除记忆了？
    程云挪到三人旁边，居然给他们讲起童年故事来。灿灿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年春节，程云和程锦去北京给姥爷拜年，灿灿非要跟着去，于是何志国把灿灿也带去了。在程家，大人们一起聊天，四个孩子就跟撒了花儿一样四处疯玩。不知怎么的，灿灿弄坏了程峰的玩具，程峰就打了灿灿，灿灿嚎啕大哭。程锦看到程峰打妹妹，就很严厉地斥责程峰，程峰嫌程锦麻烦，就连着程锦一起打了，然后程锦也嚎啕大哭。程云舅舅也就是程峰爸爸路过，看到儿子这么跋扈，上去一脚，就把程峰也给踢哭了。于是，程云路过，就看见程峰、程锦和灿灿，一起嚎啕大哭，场面颇为壮观。
    灿灿非常吃惊，转问程峰：“啊，我去过你们家？那我是不是也见过姥爷了？”程峰一脸不屑：“你去我们家给我爷爷拜年，能不见我爷爷么？傻啊。”灿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怪不得我看到姥爷很亲切。”程云听到，又挖苦灿灿：“我姥爷没在旁边，不用拍马屁了。”
    灿灿刚想发作，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拔腿就跑。浩然也看到了灿灿，就手扶着灿灿肩膀，走到程云程锦身边，然后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微笑地递给程锦：“小锦，祝贺你。欢迎你加入我和程云的阵营，在北京等你会合！”然后浩然回过头，揉揉灿灿假小子一般的短发：“也祝贺灿灿成为我们的小师妹，灿灿要加油，三年后等你考上大学，哥哥再送你一个更大的礼物。”灿灿心里那点郁闷的阴影，迅速一扫而空。然后眨着慧黠的双眼，对浩然说：“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呢，到时要一个特别特别大的礼物，万一你送不起怎么办？”浩然拍拍胸脯：“只要灿灿好好考，要什么哥哥都送给你。”
    这时，那个讨厌的程云又挤了过来，要把浩然和程锦带走，说是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也来了，要介绍给程锦。灿灿很不满地瞪了一眼程云，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浩然带走。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灿灿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迅速长大，好和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看着姐姐和浩然哥离去的身影，灿灿突然发现，他们俩其实好登对。其实，姐姐也有点喜欢浩然哥。其实，浩然哥也喜欢姐姐吧。还有，浩然哥本来没有要回上海，怎么会突然来参加庆功宴了呢？难道是为姐姐而来？
    一个念头，一旦生根，便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