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座传说

第十八章雨中
    随后的几天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做，江崎整日闲在宿舍，有时候，柳原会让他陪着一起去逛商店。自从和母亲吵架之后，江崎已经连续两个星期没回过家了，也没有跟父母通过一次电话。
    最近一段时间，阴雨天连绵不断，空气中总有一种潮湿的味道。
    柳原喜欢用逛街购物的方式来消磨无聊的时光，这也许是所有女孩子共同的特点。漫无目的地在服装店里寻找自己喜欢的衣服。即使由于衣服的价格过于昂贵，并没有买下来的意愿，她也喜欢把它们穿在身上，对着试衣间的镜子照来照去，仿佛这样做能给她带来无与伦比的欢乐似的。柳原似乎很享受穿着那些轻飘飘的衣服，在镜子前面晃来晃去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江崎总是坐在店里的软椅上，脸上挂着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旁边的书柜上陈列着新闻杂志或是有关体育方面的书籍，这对于那些陪同女士逛街的男士们而言，应该是最贴心的设计吧。
    柳原从试衣间走了出来，穿着浅绿色的短袖雪纺衫，下身是白色的百褶短裙，“瞧，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她兴奋地站到江崎面前。
    江崎正在打电话。他的两只眼睛一直冲着门外，眼球一动不动。
    “嗯？有什么事吗？”望着江崎惊慌失色的模样，柳原弯下腰，关心地问道。
    江崎并没理会她，侧着身只顾打电话，脸色十分难看，“附属医院是吗？知道了，马上就过去。”语气中充满惶恐。
    柳原闻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她在江崎身边坐了下来。
    “我妈心脏病复发了，正在医院抢救，我现在必须走了。”江崎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这句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着便站起身来。
    “等我换好衣服，跟你一起去。”
    “我没时间等你，你还是先回学校吧。”说完这句话，江崎便匆忙地离开了。
    走出百货大楼后，江崎来到大街上，好不容易来了一辆空车，他把手扬了起来。
    “去附属医院。”
    “上车吧。”司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
    一辆黄色的出租汽车停在院内的环形坡道上。车门被推开，江崎迅速跳了下来。他直奔一楼大厅东侧的急诊室。
    走廊的长椅上坐着江崎的父亲，看到江崎后，立即站起身来。
    “我妈现在怎么样了？”江崎气喘吁吁地跑来。
    “还在里面抢救呢。”父亲显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指着屋内说道。
    一进门便是监护室，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有五六位身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正集中在里面，江崎的母亲躺在急救床上，面容十分憔悴，意识也已经不清醒了，护士则在身边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江崎焦急地朝里面观望着，正要冲进去，却被父亲从身后拦腰抱住。
    “你冷静些！”父亲喊道。
    “妈……”江崎已泣不成声。
    “你现在进去也没用，医生会全力抢救的，不要去打扰他们。”
    “怎么会这样……”江崎失声痛哭起来。
    急救室内，抢救工作正紧张地进行着。母亲脸上戴着一个透明的氧气罩，看上去像是睡着的样子。急诊科的医师一面手握空拳用力叩击心脏部位，一面紧紧盯着监护仪上的波形图。
    几分钟后，母亲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监护仪发出了急促的“滴滴”声。
    “老师，病人发生了室颤。”年轻的医生慌了神，向主任医师投去绝望的目光。
    主任医师的视线始终没有从监护器上离开过，额角处满是汗水。他抬起眼睛，立即做出一项决定：电击除颤！
    “准备静脉肾上腺素注射。”他当机立断地指挥着。
    “明白。”身着粉色制服的女护士手里已经准备好了注射器。
    “用两百焦耳的能量除颤。”他对助手吩咐道。
    “好的。”
    助手将急救床外侧的帘子“刷”地一声拉上。屋内的状况虽然已经看不到了，但从帘子下的空隙，还能看到医生们急促的脚步。不断传来的电击声令空气变得异常紧张。
    江崎的情绪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他坐在长椅上失声痛哭，父亲则在一旁不停的叹着气，表情十分沉重。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面积不大的急救室内鸦雀无声，屋内传出一次次令人窒息的电击声。
    江崎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天空，母亲那消瘦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还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崎崎，你是妈妈一辈子的儿子，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要记得妈永远和你在一起。
    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母亲的这句话依稀回荡在耳边。
    就在这时，电击声戛然而止。除了树枝摇摆的声音和时钟的滴答声，周围变得一片寂静。
    江崎瞪大眼睛，开始变得惴惴不安起来。他已哭到无法说出任何话的地步。
    “再耐心等等吧，医生正全力抢救呢，要相信他们。”父亲摇晃着江崎的肩膀。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抢救室的门被静静地打开了，主治医师从屋内走了出来，耳边还挂着绿色的医用口罩。
    “大夫，情况怎么样啊？”父子二人立即起身围了上去，两眼一直在观察着医生的表情。
    主治医师一直在奋力地抢救，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取下口罩，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还好抢救及时，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听到母亲平安无事的消息后，江崎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那太好了，大夫，真是太感谢你们啦……”江毅雄握住医生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室颤是消除了，但右冠脉主干已经完全梗阻，血压还不到正常值的一半。患者需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明天会有另一位医师为她会诊，如果身体状况允许的话，建议立即实施冠动脉介入手术，这样室颤复发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好的，知道了大夫。”江毅雄说。
    “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让她的身体尽快恢复过来。”医生转身拍了拍江崎的肩膀，“好啦，小伙子，妈妈现在已经挺过来了，不用太担心。”
    “谢谢您……”江崎哽咽道。
    “已经没事啦，不过建议晚上不要离开人，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要及时通知值班护士。”主任医师因看到病人家属安心的模样而微微露出笑容，临走时他一再叮嘱道，“后天还会进行手术，所以今晚的护理工作切勿大意。”
    “好的，我们明白。”江毅雄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刚入夜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稀疏的星星隐约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辉。柳原下了公交汽车，步行在医院大楼前的街道上，两侧尽是卖礼品和水果的小铺子，她走进其中的一家。
    店铺里摆着水果、点心、花篮、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柳原买了脆皮点心，又看到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水果，正往那里打量的时候，女店员走过来招呼道：“小姑娘，还需要点什么呀？”
    “想买点水果。”
    “瞧你打扮得那么漂亮，是来看男朋友的吧？怎么你男朋友住院了吗？”女店员好奇地探过上半身问。
    柳原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红着脸回答道：“差不多吧。”
    “那样的话，我看这个比较合适，这可是我们店里的特色产品哦。”她边说边把一个水果花篮摆到柜台上。所谓的特色产品，也不过是将手提竹篮里摆满水果，外面再用一层保鲜膜罩着，又在竹筐上插上鲜花，弄成花篮模样的水果筐罢了。
    “如果是看病人的话，我建议你买这个比较合适，病人看到鲜花，心情也会变得愉快的。”女店员笑着说。
    “那好吧。”柳原从中挑选了一个，付钱后就匆忙地离开了。
    在一楼大厅的咨询台那里打听到监护病房的具体位置后，乘坐电梯，她径直上了三楼。夜里八点以后，医生和护士都已下班，留在医院内的病人也不像白天那么多了。走廊里光线充足，却显得十分寂静。
    江崎的母亲被安置在三楼的一间单人监护病房内，由江崎父子二人轮番照料着。
    房间很小，病床位于正中央的位置。柜橱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病床后面摆满了医疗器械和医疗用品。为了能及时地监护病重的患者，除了普通病房所必备的诊疗器械外，心电图记录监测仪、除颤器、多功能呼吸机等常用的医疗仪器设备也一应俱全。
    吊杆上挂着输液瓶，瓶中的液体还剩下一多半，小气泡一个劲地往上吐。
    母亲的面容依然很憔悴，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瞪大眼睛紧盯着输液器上的滴壶。一滴、两滴，滴壶里的液体像表针一样很有节奏地落下来。
    父亲已经很疲惫了，双臂交叉背靠座椅，睡得正香。
    “不吃些东西吗？”江崎小声问道。
    母亲摆了摆手。
    “医生特意嘱咐过，让你尽快将身体恢复过来，为了后天的手术，多少吃一些吧。”
    “实在吃不下东西。”母亲唇色苍白，连说话都显得很吃力，“好长时间没见你回来，也不知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继续留在学校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那就回家吧，我身体不行了，家里有很多事情，你爸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回来帮帮他吧。”
    “我知道了。”江崎为自己轻率的离家行为感到愧疚，他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学校的课程全都结束了吗？”
    “论文答辩也已经顺利通过，接下来就是等着领取毕业证了。”
    “公司那边让你什么时候去上班？”母亲问。
    “等拿到毕业证之后就签合同，正式上岗之前可能还会有为期一个月的培训。”
    “走上工作岗位后，做事情可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马虎了，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工作，与同事领导处好关系，也是十分必要的。”
    “知道了。”江崎点着头说。
    医院大楼里无处不飘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走廊两边是一排排病房，门都从里面锁着。护士站设在监护区的大厅里，屋顶的日光灯将整个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年轻的女护士正趴在桌子上，用笔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周围十分安静。
    听到脚步声后，她立即抬起了头，“请问您找哪位？”女护士问道。
    “我是来探望病人的，请问今天是不是住进来一位姓杨的女士？”柳原很有礼貌地向她点头致意。
    值班护士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还透着一股稚气。她从桌子上拿起厚厚的登记簿，翻了几页，“是那位因心脏病突发送来的患者吗？”
    “就是她。您能告诉我在几号病房吗？”
    “在七号房间，从这里往前直走便是。”
    柳原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牌上写着：重症监护室。门是虚掩着的，只留下一道很窄的缝隙。站在走廊里犹豫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用指尖极为轻微地敲了敲门。
    屋内的人正在谈话，因此敲门声并未引起里面的人的注意。
    直接推开门进去会不会很不礼貌呢？柳原心中犯起了嘀咕。当她打算继续敲门的时候，从屋内传出江崎母亲的声音。
    “告诉她，不要来看我了。”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柳原心中一惊，举起的胳膊在空中停住了，她抬起眼睛。
    “柳原只是想过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江崎的声音。
    “我再次重申我的态度，我还是坚决不同意你们两个来往。”
    “为什么啊？柳原她做错什么事情了吗？”江崎质问道。
    “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清楚什么？”
    “她的家庭。”母亲略微停顿了一下，“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心理上难免会有一些缺陷，当然，这并不是她的错。爱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我和你父亲都不希望你娶回来一位单亲家庭出身的女子，而且你要记住，得不到家人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江崎母亲的一番话对柳原而言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紧咬着嘴唇，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即使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难道就没有选择爱的权利吗？”江崎反问道。
    “她当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情，那是她的自由。我说过，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我决不允许我的家庭和一个不完整的家庭融合，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此时像是有无数个锋利的冰锥，深深刺入柳原的心底。她的两眼泛起了闪闪的泪水，用手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到屋外有动静，江崎侧过身。透过门的缝隙，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迅速闪了过去。
    是柳原！江崎忽然瞪大眼睛，起身追了出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下起雨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除了值班护士很疲倦地坐在那里，走廊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地上的水果花篮引起了江崎的注意，竹筐旁边还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点心盒。似乎是有人前来探望后留下的。
    江崎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浑身都为之一震。他一刻不敢迟疑地跑进了电梯间。
    来到一楼大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门外跑去。
    “柳原，等一下。”江崎跟在她身后，大声喊道，“等一下，外面正下着大雨呢。”
    柳原并没有因江崎的呼喊声而停下脚步。她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着，跑出医院大楼，冲进了猛烈的暴雨中。
    江崎也冒着大雨追了出去，密密麻麻的雨点像箭一样射向地面，溅起朵朵水花，硕大的雨滴瞬间浸湿了他的全身。
    柳原跑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汽车。
    “柳原，你听我说好吗？”身后传来江崎的喊声。
    她拉开车门，迅速跳入车内。车顶上像是笼着一层薄烟，在车前大灯的照耀下，天地间仿佛有无数颗发亮的珍珠，飘飘扬扬地挥洒下来。
    “柳原！柳原！”江崎边跑边喊，头发也完全湿透了，雨滴顺着发梢在不断地滴落。当他来到医院大门口时，亮着前灯的出租汽车正从他面前快速地驶过。
    坐在车里的柳原用胳膊遮住脸难过地大哭起来。从后车窗上还能看到江崎渐渐远去的身影。雨水沿着玻璃缓缓流下，雨刷器在不停地摇摆着。映着车头灯光，路边的缘石在飞速向后移去。司机手握方向盘，斜眼瞧着车厢顶部的后视镜，猛地加快了速度。
    望着远去的出租汽车，江崎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仍不肯离去，像雕像一样的伫立着。雨水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不知是雨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