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皇权的逻辑

第69章


御史大夫卜式坐着轿杖,带着儿子赶到,对这些人训话。
  站在台阶之上,卜式说:“几天前,我曾经告诫过你们,天子对你们的征召,是绝对真诚的。大好男儿,志在远方,建功立业,血染沙场。成者如霍去病,威炳史册,千古流芳。失者如终军,如安国少季,纵不能执番君问罪于朝廷,也要在青史留下请缨之名。仰天出门,轻掷头颅,这样的人生,这样的青春,才是你们应该追求的。生而为男,怎么可以躲伏于祖荫之下,屈陈于儿女情怀?
  “你们,都是有罪之人,罪不可绾!
  “但陛下仁慈宽恩,没有追究你们的弥天大罪,而是宽厚地给了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在沙场之上,重新赢回你们的荣誉与机会。南疆不远,夜路迢迢。昔年秦始皇打造的郡县制,让你们的世界成为一个大囚笼。不,成为了一个大军营。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朝廷登记造册,从出生那一天,你们就居住在指定的地方,你们是看守,也是囚犯。当你们踏上这条不归路时,就知道你自打生下来,就已经加入到帝君拓疆的伟大宏业中来。倘如果你们更早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么今天在这里,为你们饯行的,不是我而是你们的父兄。但是愚昧蒙住了你们的双眼,直到现在,陛下的伟大召唤,重新唤回你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前方就是战场,用你们的刀枪,洗尽锦衣玉食花前月下带给你们的耻辱。就从现在开始,向前,向前,越过高山,涉过长河,帝业在征召,战场在前方,厮杀是那么的快意,死亡是那么的甜美。当你们载誉归来,你们家族那破败的门楣,必将重放光彩!”
  “假如,你们能活着走到南越的话。”
  身后,一个人适时接过话头。这句话,顿时引发了囚犯们的一片号啕。
  卜式恼火地回头一看,只见大司农桑弘羊不疾不徐地下车,阴腔阳调地冷笑道:“御史大夫,你很卖力嘛。”
  “哼,尽职而已。”卜式冷冰冰回答道。
  桑弘羊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这支披枷带锁的囚徒军,说了句:“队伍里,好像差了两个人呀。”
  卜式心里明白,桑弘羊这句话的意思,是暗讽他们卜家父子,也应该站在这支囚徒军里。但桑弘羊虽然不在权力中心,却是汉武大帝最为信任的少数几个重臣。卜式一纸上书,连丞相赵周都能够下狱杀掉,却唯独拿桑弘羊没办法。他在心里发恨,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大司农,这支囚徒军,我已经给编排好了,他们出征后的粮银度支,就有赖大司农了。希望这支军队能如天子所愿,早日抵达南越,擒获番王赵建德与吕嘉。”
  桑弘羊哈哈大笑:“御史大夫,你这玩笑开得大了。南越在什么地方?千里迢迢呀,其间相隔着千山万水,等到这支囚徒军一路经行,进入荒僻之地水土不服,跑肚拉稀上吐下泻,死净死绝一个不剩之后,南越那边的战事,早就他娘的结束了。”
  说这番话时,桑弘羊有意提高声音,让所有的囚徒都听清楚。就见那些人面色如土,再度发出濒死般的号啕。
  卜式变了脸色:“大司农,你这话说得可不妥当。我天朝大军,疾掠如火,不动如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有对陛下怀叵测之心者,才会出言诋毁我天朝大军。”
  桑弘羊回答道:“所以呢,御史大夫你可要小心了,不要散布那些诋毁圣明天子的言论了,这对你在朝廷中的前程,可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呀,”卜式气得鼻孔翻转,“大司农,那句话明明是你说的。”
  “我说什么了?”桑弘羊茫然地东看西望。
  “你说,”卜式怒吼道,“这支该死的囚徒军,走不到南越就会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活活地跑肚拉稀而死掉……”激愤之下,卜式把桑弘羊的话全说完了,才突然醒过神来,惊恐地急忙掩住嘴巴。
  “听听,”桑弘羊摇头叹息道,“卜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散布这类诋毁圣朝的言论,大家听到可不止是一次两次的了。”
  看着慢悠悠踱过来的大胖子东郭咸阳,和精明如利箭的孔仅,卜式满脸悲愤屈辱,掉头匆匆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东郭咸阳有些担心:“老桑,这家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你何必要招惹他?”
  孔仅却道:“无妨。昨日陛下任命了石庆为丞相。你们知道,本朝的丞相,向来是挨刀的货,死得快而惨。但石庆这个人不同,他父亲可是万石君石奋,出了名的大猾头。早年石家是窦太后的人,可是陛下获得权力之后,石家人丝毫未受影响。现在石庆做丞相,此后的丞相就不再是替罪羊了。那新的替罪羊是哪一个,大家心情好的话,不妨猜上一猜。”
  看着卜式驶远的车子,三人相视而笑。
  只有他了。
  这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新权力中心
  桑弘羊、东郭咸阳及孔仅三人,是朝中不可或缺的技术官僚,而且他们极聪明,不争权不争名,踏踏实实地做汉武帝的后勤班子。朝廷的重臣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一拨人下狱身死,又一拨新贵当权。只有这三人稳坐于他们固定的位置上,一声不响地看着。
  但与卜式产生权力冲突,这却标志着新一轮权力争竞的开端。在他们之上,一个隐秘的新权力体系,正在形成。
  但目前这个新型的权力中心,结构过于奇特了。
  金日磾及霍光父子,这三个人能否完成一次权力的神秘转移,是极为可疑的。而此时,桑弘羊三人所能做的,只是眼看着这支必然死于途中疾疫的囚徒军编队行进。而他们的耳畔,回荡着的则是南方各州郡囚徒军的行军脚步声。
  恶毒的玩笑
  入夜,杨仆独立岸边,看着一支奇怪的军队,向着他所在的战船方向走来。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当然是一支囚徒军,只有刚刚从死牢中放出来的犯人,行军之时才会如此的疲惫、惶恐与绝望。
  杨仆是河南人,从军一生,征战无数。他暗中评价朝中诸将,在军事能力方面,他唯独钦服李广,至于卫青及霍去病,在杨仆看来他们打的根本不是阵仗,不过是受天子之命所迫,由侧翼军队将成熟的胜利拱手相送而已。
  事实上,杨仆是汉国的第一个楼船将军。他认为这是汉武帝对他能力的认可,是对他以水上李广而自诩的高度认同。
  他确实是第二个李广,甚至比之于李广要更惨。
  李广毕竟是死于沙场之上,甭管是自杀还是战死,好歹地方没死错。
  可自己就悲惨了。
  还记得三年前,汉武帝分封有功之将,就当着自己的面啊,把关内的土地全部分封完毕,然后故意问自己:“杨仆,关内的土地已经没的分了,你就做个关外侯如何?”
  陛下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太恶毒了!
  我杨仆家在关内,却要把我分封到关外去。难不成我家世袭的领地上,来让别人做侯爷不成?
  幸亏杨仆当时还算机灵,他奏报道:“陛下,臣之心,不在于封侯,而在于国家的万世永固。所以臣以为,目前函谷关的地域需要扩充,非唯扩充,不足以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汉武帝头脑过人,当时就听明白了:“哈哈哈,杨仆,你玩的好花招,函谷关一扩,你这个关外侯,立即就变成了关内侯。聪明,聪明,朕就喜欢聪明人,好,朕就依你。”
  汉武帝嘴上说喜欢,但真心是讨厌他。武帝真正喜欢的,或是如安国少季那般的青春美少年,或是如匈奴小王子金日磾那般外形奇特的男人,对这两类人,武帝有着一种病态的偏爱。他习惯于将简单的阵仗,摆布得异常复杂,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喜欢的男人,轻而易举地摘取胜利果子。
  在漠北,汉武帝为了让少年霍去病立下不世功勋,活生生逼死了李广,还两次强迫卫青与霍去病移师换将,只为了让霍去病击败匈奴王。
  在南越,汉武帝故伎重施,把两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安国少季和终军送入虎口。
  现在,还是在南越国,汉武帝还想继续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此番有数支囚徒大军,正向番禺集结。伏波将军路博德,率桂阳囚徒走湟水,杨仆这边率豫章囚徒走浈水,还有个归义侯严为,率零陵囚徒走离水。除了这三路水师,陆路上还有两支军队,全部是从牢中放出来的死刑犯人,再加上江淮以南十万后勤之众,此次出征的人数,比之于南越国的人口还要多。
  而这只是帝国的南部战役,北部还有十万之众,正在杀奔西羌。
  无论是西羌还是南越,这么多的死刑犯人蜂拥而至,当地人吓也吓死了。
  总之,胜利是必然的。只不过,汉武帝如此排兵布阵,只是想让路博德这厮获取胜利荣誉。
  那老子就成全你好了。
  杨仆愤愤不平地想。
  忽悠的最高境界
  看着那些七长八短、满脸惊恐的囚犯们,杨仆作最后的动员训话。
  他说:“可能有人对你们说过,你们非常非常幸运,你们中的许多人是死囚啊,臭烂在牢房里,只等秋后拖到法场,一刀下去,一命呜呼。可现在你们突然又获得了一次机会,一次有可能出将入相、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如果你们有谁真的这么想,那你们就错了。
  “大错而特错!
  “这样想的人,会死得很惨,很惨,惨到了无以复加!
  “老实说,你们在战场上根本没什么机会。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