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皇权的逻辑

第70章


  “就算是你们侥幸没被敌军打死,也逃不过死在自己人手中的命运。
  “如果你立了功,身边的人就会因为嫉恨而害死你。一样的死囚,凭什么你时来运转出人头地?
  “或许你们有人听江湖术士说过,《易》云:二多誉,四多惧,三多功,五多凶。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前面两句话是说,最贴近权力中心、最靠近天子陛下的文人学士,最容易获得财物与称誉。因为你在天子近旁,随便一篇赋,就能够让你捞到盆满钵满。但同样是一个文学之士,却漂泊在江湖,远离庙堂,那你就惨了。不管你随便说句什么,或是写点什么,总会有人嫉恨你的才华,就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向天子密告你口出谤言发牢骚。
  “后面两句话,三多功,五多凶,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在天子御前的武将,会平白无故立下许多战功。而血染沙场的战将,却多半落不得个好死。
  “何以如此呢?
  “这是因为,天子御前的武将,不需要提着脑壳上战场,只需要对战事发表一些虚无缥缈的高论。打赢了,是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打输了,是前线将士执行力不足,跟人家没关系。所以他们容易立功。
  “而如我这类,处江湖之远,带着你们这批该死的囚徒上战场的武将,却是动辄得咎,死多活少。如果我带领你们打赢了,功劳是人家朝臣运筹之功。如果输了,我就会立即披枷带锁,站在你们的行伍中,沦为你们中的一员。
  “我杨仆,堂堂的楼船将军,前程尚且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你们这些死囚又算得个啥?
  “我杨仆是个什么人呀?
  “是决定你们命运的人!
  “是主宰你们死活的人!
  “是三军之首,是一师之帅!
  “我可以杀掉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不需要理由。”
  杨仆诚恳地说着,忽然间厉喝一声:“那边那个,就是那个瘦高个,挺大的个男人哭得满脸是泪,讨厌死了。你严重影响了本座的心情,这叫扰乱军心。左右与吾推出,斩讫报来。”
  几名精壮的亲兵冲进队伍,将一个瘦高个、哭成了泪人的死囚拖出来,强迫死囚跪下,长刀轮起,“嗖”的一声,一颗大好头颅落地,被亲兵顺手抄住发髻,展示给死囚行伍看。
  死囚们茫然地看着那颗首级,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儿。好半晌,才听到“咕咚”一声,死尸这才栽倒在地。直到这时候,现场才响起一声巨大的,因恐惧而导致气流灌入人体气管的奇怪声音。
  “你们看,本座真的没有骗你们。”杨仆满脸真诚,推心置腹地对死囚们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掉你们中的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里,在任何地点。只要本座喜欢,想杀就杀。”
  整个死囚行伍中,响起一片牙齿激烈撞击声。
  忽然间杨仆转身,用力狂击自己的胸膛:“老子就是这么拽,不服你来打我呀!来呀,你来呀!”
  当然没人敢上前去打他,死囚们都在极度的恐惧中,眼看着他发癫。就见杨仆神色又一变,恢复成最初的颓唐沮丧模样:“你们听明白本座的话了吗?嗯,有没有哪个听明白了?”
  死囚们害怕杨仆这个煞星再开杀戒,就颤抖着,参差不齐地回答道:“听明白了。”
  “你明白了个屁呀,”杨仆失笑道,“本座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可能听明白了?”
  “本座要告诉你们的是——”杨仆一个大转身,跳到了高处,语气突然转为与他的外貌极度违和的小清新:
  “人生啊,如梦。富贵啊,如烟。那可是说散就散啊。本座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与你们相比,宛如生活在九霄云端。可是兄弟们呐,五爻多凶呀,本座不幸统领你们这些王八蛋在外,一条性命,跟你们一样不过是风中残烛,说熄灭那可是眨眼工夫呀。这就是本座要告诉你们的,前方战场,不仅是你们不会有丝毫的机会,本座也他娘的一样啊!或许三天,或者五日,南越国那破败的城池之下,就横卧着本座和你们一样冰冷的尸体。
  “所有的人,所有出征的人,无论是本座还是你们这些王八蛋,都不会再有机会。
  “永远不会有!”
  讲到这里,杨仆停下来,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欣赏着死囚军的反应。
  死囚组成的军队,原本就没有什么斗志。此番听杨仆这番“战前动员”,所有人的内心,几乎是彻底崩溃的。似乎还嫌现在的场景不够悲惨,杨仆又添上几句:
  “就跟你们说句良心话吧。本座的性命,虽然是悬于一线,可好歹还有你们替本座垫底。本座心情不爽时,宰杀你们几只,聊胜于无吧。所以本座虽然心寒如冰,可活着多少还有点奔头。可你们呢?
  “你们生如草,死如狗,活着有什么劲呀。
  “大家说,是不是?”
  杨仆这番话说出来,死囚行伍中,顿时爆发出一片失控的号啕声。
  突然之间杨仆一声大喝:“回答本座,你们苟活至今,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这一声,嗓门极大,震慑了当场,让号啕声顿时低沉下去。
  就在这低沉的啜泣中,杨仆不疾不徐,继续说道:“好吧,让本座来告诉你,你们生之意义吧!”
  他的语调变得低沉,带有一种中年男子特有的磁性,如泣如诉,字字清晰,让人想不听清楚都难:
  “曾有一个旅人,独自行走在沙漠之上。忽然间,前方出来一只老虎,向他扑了过来。旅人急忙掉头逃走,却发现后方正有几匹狼,衔尾追来。惊恐之际,旅人突然看到路边有口井,急忙纵身跳入,不承想,井底却盘着一条斑斓毒蛇,正仰起蛇头,张开毒牙,向他噬来。幸亏这旅人仓促之下,顺手抄住了井壁上的一根藤条,悬于井壁,才没有落入蛇口。
  “就这样,旅人胆战心惊地悬于井壁,上有虎狼,下有毒蛇,正无办法可想之际,耳边忽然听到有咯啦咯啦的啮咬声。旅人定睛一看,却见井壁上有只老鼠,正在啮咬着那根细弱的藤条。一旦藤条被咬断,这旅人的生命之程,也就宣告结束。
  “绝望之际,旅人忽然看到藤条边上,有一滴夜晚寒冷时凝结的露珠。于是旅人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舔舐起露珠。
  “啊,多么甘冽、清新的露珠啊。
  “旅人醉倒在他生命的酣饮之中。”
  讲完这个故事,杨仆的声音突兀提高,变得尖利高亢:
  “我们所有人,正如这个旅人,一生的行程之中,充满了的是死亡与苦难。虎狼是疾病与灾厄,毒蛇是人世之冷漠。我们所有的旅人,都逃不过这些苦难的追逐。但在生命逝去之前,尽情地品味那一滴甜美的露珠,是你我所唯一能够做到的事儿。我杨仆的露珠,在纵横沙场,封侯拜将。而你们,你们这些该死的王八蛋,告诉我,你们的露珠在哪里?
  “在哪里?”
  手指远方,杨仆以激昂的声音,高喊道:
  “你们生命的露珠,就在南越国的国都里,就在南越国后宫那些如花朵般鲜嫩美丽的宫女身上,就在南越国国君累积搜刮的金银珠宝上!所有的人,你或我们,都是要死的,死于囚牢也是死,死于南越国宫中那娇美的宫女身体之上,也是个死。是临死之前舔舐一下这甘美的露珠,还是死于本座那冰冷乏味的钢刀之下,请你们选择吧!”
  “选择露珠!”
  “选择宫女!”
  所有的死囚眼神突然变得狂热,齐声嘶吼起来。
  “好!”杨仆回答道,“那就随本座出发吧,本座保证,你们每个人的最后生命享受,都将获得满足!”
  水上李广
  杨仆的囚徒军推至南越国石门。
  就是在这里,汉国勇士韩千秋,及他率领的两千正规军,被南越国军队悉数全歼。
  闻知汉国成年男子已经死光,汉国派来了一支囚徒军。南越国守军连连摇头。
  有没有搞错?
  他们丝毫也不怀疑,又一次歼灭战开始了,从监狱里临时释放出的死囚,能有几多战斗力?怕是汉国的天子,拿这南越国当死刑场了,居然派了死囚前来,让南越国的军人试刀。
  可万万没想到,临至接仗,就见汉国那面的死囚,一个个恍若疯癫,嘴里大喊着“你是我的露珠”,“你是我的宫女”等奇怪口号,性命根本不要,只顾拎刀子扑上来狂砍。南越国几曾见过这种疯子军队?顿时阵脚大乱,被杨仆轻易夺取了石门。
  占据石门,南越国的国都番禺,就近在咫尺了。
  杨仆喝令部队扎营,等待命令。他自己只率了一小支精锐部队,溯浈(zhēn)水而上。行不多久,清晰听见前方鼓乐之声传来,就见水面上一艘艘战船顺流而下。看不到船上的士兵,反倒能清楚地看到正在甲板上翩跹起舞的乐女。
  “真你娘的会享受!”杨仆心里嘀咕一声,命士兵通报。
  这支载歌载舞而来的船队,当然是大汉帝国伏波将军路博德。此时他踌躇满志,正在船上饮酒作乐。见到杨仆,顿时放声大笑:“哈哈哈,他妈的老杨,又是你那套旅人呀老鼠呀露珠是不是?要不然,你的行军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杨仆闷声道:“只要这招还管用,老子就不打算用新招。”
  路博德:“哈哈哈,要说忽悠别人去死的高手,本朝非你莫属呀。哈哈哈。”
  路博德笑得如此开心,那是因为他苦熬了一辈子,终于时来运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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