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行

20 第二十章


灯火如昼,车水马龙。我看了看,檐下悬挂着一排排的吊灯、羊角灯,有些酒楼走廊两边还有雕漆落地灯架,街边摊贩上有挂灯、走马灯,人们手中有迎风招展的提灯,各式各样。我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缇莹看我一眼,问:“怎么了?”
    我说:“你们千灯县是因为灯笼多才叫千灯的吗?”
    她的目光扫过一片灯笼,淡淡说:“不太准确,不过可以这么说。”
    “怎么讲?”
    “千灯县以前叫萱草城,因为城外螺江那儿遍地都是萱草,那时候这里只是小城,也没这么繁盛。后来秦慕登基,他要求全杞梁的灯笼都必须用萱草染制的纸张制成。但是杞梁没有那么多的萱草,于是就从这里买,因此这里家家户户开始用萱草做灯,就这么慢慢的富足起来,做灯的习俗也就流传了下来。那时城中四处都是灯笼,有人数了一遍,每晚光是飘在螺江的江灯就有千盏,便写了一句诗,说‘螺江浮千灯,景帝梦不成。’,于是这里就有了千灯的名字。”
    我摸了摸下巴,沉思道:“这首诗好像很有内情的样子。”
    缇莹将飘落在我肩上的一朵玉兰拿下,放在指尖闻了闻,继续道:“千灯县现在位于褚行国,但是八百年前却是嘉凉国的国土,那时,嘉凉国出了一个才德兼备的嘉凉第一美人。”
    一听见八卦,我顿时有了兴趣:“有点儿意思。”
    “传说秦慕倾全国之力让杞梁改用萱草灯,就是为了博那美人的芳心,以贸易为名拉拢两国关系,想让嘉凉国的帝王将自己王女许配给他。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才落下遗憾。”
    我问:“那个巫山神女是不是早就有意中人了?”
    缇莹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她终生未嫁,反正啊现在到处都是她和秦慕的传闻。”
    忽然间我灵感乍现,说:“你有没有想过有这样一种可能?”
    “其实那个秦慕想追求的人不是王女,而是王女她爹!”
    “她爹夹在爱女和爱人之间,种种为难,后来王女见两人情真意切,便主动退出,但因为被伤了心,再也不相信男人,所以终生未嫁。”
    ......
    缇莹在我对面,半饷无语。
    走到一个街口,我不经意的一瞥,竟然看见夜桑从一家药铺出来。即使周围是浓重的夜色也不能掩盖她身上的锋芒,那一袭红色像夜空中的一道血痕,孤独又凌厉。
    她向一条小巷走去,巷道两侧的玉兰隐在黑夜中只剩个轮廓,只有月下玉兰清香飘浮在空中。小巷深处越发幽寂,似山水画中最深重的那一处黑墨。她慢慢往里走着,如瀑般垂地的黑发渐渐融进墨色,轻风吹拂,裙裾飘飞,露出她白底的绣鞋。广袖盈风,红衣如浪,好像她下一刻就要在黑夜中羽化登仙。
    这时又出现一个青年书生跟在她后面走着,一身蓝色儒服,布衣儒冠。我仔细一看,只觉得这男子十分俊雅,身姿高拔,鼻梁高挺,眼睛明亮深邃。他应该是个卖字书生,刚刚收摊回来,此时手中提着一个大木箱,跟在夜桑身后不近不远处,慢慢走着。
    我心中对这个男子生起一丝好感,因为我看出他是故意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既不唐突了夜桑,也不使夜桑觉得这人因她的身份而刻意避开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距离不远不近,甚至都没有一点声音,但是竟然有种异样的默契。
    我和缇菀都没有说话,目送他们两个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良久,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冷空中响起,有种打破了气氛的感觉,我问缇菀:“你认识这个书生吗?”
    缇菀脸上那一丝欣赏的神情还未来得及褪下,说道:“他叫顾瑄,跟赵瑶是邻居,世代书香门第,后来落魄了,他自己也是我们千灯县最有名的秀才,可惜不知怎的,前两次会试都落榜了,现在每天靠写字填补家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赵瑶是谁?”
    她下巴向小巷那里抬了抬,说:“夜桑本名叫赵瑶,后来卖给繁霜苑,改名叫夜桑。”
    说着她转身继续往城外那溜达,我立即跟上前去。
    只听她喃喃道:“赵瑶真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
    声音十分轻微,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说:“原来你不讨厌她啊。”
    她奇怪的看着我,反问:“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不是说良家妇女都会讨厌风尘女子吗?”
    她看着远处,神情悠远,淡淡的说:“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沦落风尘,世事弄人罢了,谁也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或许以我的身份不该说这句话,但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也很敬佩她,不是谁都有她那样的勇气,换成是我,或许都做不到她那样。”
    我一头雾水:“你能讲仔细一点吗?”
    她向前走着,城外夜色越来越重,露水沾衣,夜风中传来她的声音:“赵瑶是个孤儿,被她养母收养,她养母之前有个死去的孩子,名瑶,所以给她取名赵瑶。孤儿寡母的生活很艰难,我从懂事起就知道有个漂亮的女娃娃在城中乞讨,后来她养母病重,没钱治疗,她就卖身到繁霜苑,赚钱给她养母治病,你刚刚看到她从药铺出来,就是去给她养母买药的。”
    “我清楚地记得她卖身那年只有十四岁,因为繁霜苑挂她牌子那晚也是我出嫁那天。”
    良久,只听她叹息一声:“这样想来,我也算与她同病相怜,都是身不由己。”
    螺江江畔柳树垂绦,江面上千灯如故,望着橘黄色灯火照亮下的碧波江水,半饷,我幽幽开口道:“合皆有分,生必有死,聚者有散,常则有空。这世上,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无非是苦中作乐,徒留一笑耳。”
    乐而有期,苦则无涯。
    所以佛祖才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可惜,苦海茫茫,何处是岸?
    我与缇菀走在河堤草地,水汽蔓延,突然,她“哎呀”轻呼一声。
    我一脸紧张,忙问:“怎么了?”,担心她会不会踩到蛇了。
    她微微蹙眉,抬起一只脚:“不小心踩进水里,鞋子湿了。”
    我蹲下身,单膝跪地,将她那只脚抬在我另一只膝盖上,掏出手帕,仔细的擦拭着那只细软的绣鞋。
    绣鞋很漂亮,白底黄面,上面有红线绣着一朵朵海棠。可惜现在被打湿了,漂亮的鞋子显得有些狼狈。
    我一边擦着鞋子一边抬头安慰她:“没事儿,我这样给你擦着,等会儿就干了。”
    我抬头的瞬间,却看见她神情微征,似在走神。我以为她是因为将鞋打湿了,所以尴尬,连忙低头,手上加快了动作。
    忽然,听见头上传来一句话:“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夫君。以前我不小心踩湿了鞋子,他也是这么紧张的将我的鞋脱下,给我换上他的鞋,完全不顾别人的眼光,把女人的鞋抱在怀里认真的擦......”
    我垂下眼眸,手中动作未停,脸上不动声色,却在心中微微惊讶:听闻她被迫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没想到......看来他的夫君竟对她很好的样子,不然她的语气也不会这般怀念和伤感。
    就在这时,只听背后一个朗朗男声响起:“这位姑娘,鞋子这样擦,可干不了,我这有火炉,不妨上船歇息,等鞋子干透才好回家。”
    我闻声一顿,缇菀将脚移开,扶我起来。我和她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却看见,河堤拂柳下停着一只小船,船头有艄公躺在甲板上喝酒,船尾处坐着一个青年男子。
    方才说话的那人正是他。
    他慵懒的斜靠在船舷上,一腿平放,一腿支起膝盖,懒散地搭在膝上的一只手里还提溜着一壶酒。黑发未束,三千青丝于清亮月色下散开,嘴唇淡薄,鼻梁高挺,眼睫下一双桃花眼看着人的时候似有情又像无情。一袭青玉色衣袍,轻袍缓带,上面有团云刺绣。衣襟处因为天热而微微敞开,露出堪比月色的胸膛。
    江面上星火点点,水波粼粼,与月色辉映,风散云流。
    夜幕垂天,山水相连,他于疏星繁柳、江风渔火间,端的是清艳绝色,风流无双。
    只听他嗓音清透如冷泉,说道:“今晚疏星朗月,暖风和畅,前面又有渔歌互答,相遇即是缘,我有酒有菜,二位姑娘不妨上前一叙,也不负此美景。”
    我担心缇菀不高兴,正想拒绝时,却听她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公子,桌上摆的可是酿秋坊的茴香酒?”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一上来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随即答道:“姑娘好眼力,正是酿秋坊的茴香酒。”
    其实我知道,缇菀并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多年酿酒的经历让缇菀多了一门绝技:只要闻到酒味,她能迅速分辨出你喝的是她酿的还是别人家的。
    因为对于缇菀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酒,她家的,以及别人家的。
    得到回答后她回头看我,唇角扯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又阴阳怪气地说:“走吧,船上的公子与你一样喜欢别人家的茴香酒,不如聚一聚,你们也算是同道中人呢!”
    她那句“别人家的茴香酒”似饱含深意,听得我心头一颤。
    天底下的老板娘好像都这样,天天去她家买东西她嫌你烦,偶尔去了别家吧,要是被她抓到了,那她从此对你的态度简直让你觉得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我干笑两声,随她上船。
    那个青年男子冲着艄公道:“王老,烦劳你带一件毯子过来,再把火炉点上,将这位小姐的鞋子烘干。”
    说完又对缇菀道:“等会儿你将毯子垫在身下,避免弄脏袜子,再把你的湿鞋子交给这位老伯,他会替你弄干。我这虽有干净的鞋子能替你换上,但让你一个姑娘家穿男人的鞋子总归不太体面。”
    缇菀俯了俯身子,感谢道:“缇菀先谢过公子和老伯了。”
    说完,那位艄公进了船舱,不一会儿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件细绒毯子以及一副酒具,毯子半新不旧,十分干净的样子。他走过来将毯子铺在小桌下,又将酒具摆在桌上。缇菀将鞋交给他,他捧在手上像捧一件贵重宝物一样,走进船舱。
    船上有一张小桌子只够席地而坐,我们三人分别占了三个方位,缇菀和他分坐对面,我坐中间。船上加上那个醉酒的艄公共有四人,却只有缇菀正经跪坐,后背挺的笔直,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女子,那个青年公子也在我们上船后稍稍坐正,而我一个初来乍到的神仙也不懂这些繁文缛节,便选择了盘膝而坐,跟坐在炕头一样。
    缇菀看着他,微微笑道:“妾身名唤缇菀,千灯县人氏,今日得幸与公子相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却见他拿起酒壶倒上一杯酒,执起酒杯对我俩示意,复一饮而尽:“二位不妨一猜?”
    “缇菀见公子面生的紧,想必是远道而来......”
    我将酒杯端在鼻尖细细闻了下,抬头饮尽,过喉处滚烫热辣,此酒霸道。
    他不答话却忽然转头定定的看着我:“我瞧这位姑娘也面生的紧,想必也是远道而来。”
    我心下奇怪,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的样子。
    我转头瞧着他:“远倒确实够远,不够我来千灯县已有月余,却从未见过公子,想必方才缇菀猜测的是对的,公子并非千灯县人氏。”
    “哦?”他看着我,唇角挑起一抹笑:“姑娘怎能如此肯定?千灯县虽不算大但人也不少,难道你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倒上一杯酒,向他端杯示意,说:“以公子的容貌,若是来过这里,那我肯定早有耳闻。”
    说完,举杯饮尽。
    他低声笑笑,向缇菀举杯:“菀姑娘当真聪明,一猜即中。”缇菀道:“公子过奖。”也举杯,与他对饮。
    “二位不妨继续猜测一下。”
    这酒真烈,几杯下肚竟觉得身子有些热了,我继续说道:“你有汝州城口音,远道而来,不在客栈歇息或者去酒楼赌局反而在江边赏月,如果不是会友就是闲来无事,但是你既然让我们上船,想来也不是在等人,这从桌上的酒杯就可以看出。”
    “公子虽穿戴闲散但是气质尊贵,不是出身显赫就是位居高位,但从酒菜酒具衣料毛毯以及这艘小船来说,都只算的上中品,绝不是世家公子所用的器物。食指有厚茧,应该是常年握笔所致。你虽换过衣裳但能看出方才沐浴过,因为发间还有皂角清香。现在时辰尚早,寻常人都不会这时候沐浴,想必公子日夜奔波才刚刚到了这里,所以赶紧沐浴洗去一身尘埃。”
    “还有那位艄公,满身酒气,但行走间步履沉稳,方才我见他满手老茧、四肢有力,想来也是一位高手。”
    我定定的看着他:“汝州口音,远道而来,气质尊贵,手有薄茧,身边还跟着一个孔武有力的老仆,这些,都指向了一人,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呢,许释之许大人?”
    缇菀端在手中的酒杯忘了放下,惊愕的看着他。
    他没回答,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我,良久,低笑一声:“我一开始只觉得姑娘的眼睛很有灵气,没想到你人更有灵气。不过,我的答案也不能白给,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以何为赌,又赌什么?”
    他看了看江面的水灯,橘光映在他的黑眸里,道:“不如我们就以这些江灯为赌,数一数其中有多少莲花灯,猜单数还是双数,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怎么样,敢吗?”
    其实我从他的话中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但人家话都放出来了,不答应又感觉很耸的样子。
    我抬头看他,豁出去一般:“赌就赌!”
    他对着缇菀微微一笑:“那就有请菀姑娘替我们做个见证。”
    缇菀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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