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景十一年

58 Chapter 58


蒋之修留在唐亦佳最后印象里的样子,依然是很好的。
    不憔悴,不潦倒,不落寞。
    见到他时是在当初那个跑马场,柔然春日里的晴天,他穿深蓝色骑装,精神又干练,后面的骑兵被他甩得很远,他忽然搭箭,挽弓,一阵尖利风声之后,百步之外的靶子次第倒下。
    她想起来,蒋之修说过自己箭术很好。
    耶乌带着她进宫,安顿了住处,又摆上了一些祈景的菜式糕点,告诉她蒋之修约莫午后会来。
    唐亦佳自认心里已经勘破自在,淡然地点了点头,倒头便安心睡下。
    蒋之修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毫不设防的唐亦佳,夕阳火红色的光线照进来,映着她侧脸,绚烂如朝霞初生。他倚着门看了很久,直到见她眼睫轻轻一抖,朦朦胧胧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唐亦佳眼里只是一个夕阳下的剪影,眉目虽然模糊,但是轮廓足以摄她魂魄。
    蒋之修维持一个姿势过久,肩膀有些僵,站得双脚也有些木,只得原地活动一下手脚,才朝她走过来,看一眼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道:“想吃什么?”
    唐亦佳仿佛还没睡醒,愣怔了一会儿才道:“有水吗”
    蒋之修从水囊里倒了点奶酒出来,递给她:“润润嗓子,我带你去吃饭。”
    唐亦佳从床上坐起来,见他还是白天那身衣服,随口问道:“骑了一天的马吗?”
    “嗯,”蒋之修把衣服递给她,“耶乌好胜,不肯放我走。”
    “在人家地界做客,需得装出做低伏小的样子。”唐亦佳接道,拿过衣服穿上了。
    趁她换衣服的空当,蒋之修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把梳子,随便给她拢了拢头发,盘成一个简单的髻。
    唐亦佳伸手朝后摸了摸,笑道:“这么熟练啊?”
    蒋之修随着她也一笑,没说话,从旁牵起她的手,问道:“想吃点什么?”
    唐亦佳的手控制不住地往后一缩,却被紧紧地抓住了,蒋之修又问一遍:“就没有什么想吃的吗?”
    唐亦佳抬头来看他,看见他认真神色,心中忽然一动,反手也把他一牵,随意道:“你拿主意吧。”
    最后蒋之修把她带到自己住处,衣服也没换,挽了袖子净手,生火洗菜。唐亦佳坐一旁静静看着,也不觉得违和,毕竟一场翻天覆地,人总会有些变化。
    坐了一会儿无聊,唐亦佳上前搭把手,正好好切着牛肉,一旁的蒋之修突然从她手里把刀拿走放在案上,又转身把她抱个满怀,压在墙上。
    唐亦佳吓了一跳,抬眼去看蒋之修,只见他眼睛红红的,然后就低头吻住她,那触觉陌生又熟悉,浅尝辄止。
    蒋之修沉默着抱她,在她耳边轻轻呼吸:“陈矛亲过你吗?”
    “没有。”
    蒋之修又在她肩头靠了一会儿,放开手回去做饭。
    晚上唐亦佳没有回宫,就在蒋之修这里住下了,耶乌傍晚时派人来问过一次,送了些女子衣服过来。
    唐亦佳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里过上一直都很想要的生活。蒋之修白天会在耶乌宫里,练兵或者议事,清闲的话就会接她进宫,骑着马四处逛,去过柔然的市集,还有远处的雪山,途经一些人迹罕至的湖泊,蒋之修还会钓鱼,不过就是刺多了一些,她差点咳死,有一回还有幸找到一处温泉,让唐亦佳在那儿撒泼撒了个痛快。
    就这样一直下去挺好的,唐亦佳有时候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她可以给陈矛带一封信回去,跟他好好地道个歉。但是最开始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没有想过长久的,她只把蒋之修当成过去,打算短暂温存之后就全身而退,实行最后一次报复,但是那个男人却是她的瘾。
    蒋之修也没有想过长久,他只把她当变数,当命运里的漏网之鱼,上苍的一念仁慈,迟早要南飞的燕子。他能给她最后的东西,是一场短痛。
    他争取让一切发生得没有预兆,自然而然,把它变成完美的事故,不给任何人负担,他想走得干净,不拖泥带水,就像身体里的阵痛,他可以从来不把它们在唐亦佳面前显露半分,那个傻瓜不必明白他的痛苦,更不必分担。
    蒋之修从来算无遗策,他可以让众人做这个见证,证明他是无意间踏错了一步,才不幸成为了众矢之的,打磨尖锐的箭镞刺进心脏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开始在为自己倒计时,在他的生命归零之前,希望唐亦佳可以及时赶来。
    此时的唐亦佳,正规规矩矩坐在桌前,铺纸研墨,刚写下“刑部右承信郎陈矛钧鉴”几个字,她右手捏着笔杆轻轻敲几下头,很为如何措辞感到苦恼,既然信头写得这样生分,正文就不必故作忸怩了,陈矛迟钝木讷,应该也不至于做出为情殉命这种事情,顶多伤心几日,多则数月,还应该附上一份闺名清白的世家姑娘名册让他挑选,早日寻得新欢,忘却前恨才是。
    她终于打好腹稿,铁了心要做这个陈世美,却见一滴墨汁抖落在纸上,被手肘一蹭,一片狼藉,只得胡乱把纸揉了,又取出一张干净的纸来,自己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以示鼓励,正要动笔,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亲兵跑进来,慌慌张张道:“唐姑娘快跟我走...蒋大人误入陷阱...被流矢伤了...”
    唐亦佳腿一软,跌跌撞撞推开那名亲兵,跑到门口匆忙骑上一匹马,脑袋一片空白,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缰绳,只能伏在马背上由着它自己往前跑。
    蒋之修必定是受了重伤,情况已然不大好,不然耶乌不会派人这么急的过来知会她,心里抱着这个念头,唐亦佳浑身的血都凉了。
    等到了跑马场,她浑身泄力,从马背上一下子滚落在地,又踉跄着起来朝人群跑过去,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人都没往太医院送,恐怕是当场就....
    蒋之修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已经没有痛觉,他一瞬间仿佛突然感应到什么,目光直直看向一处,终于见到唐亦佳从人群中挤进来,然后抱住了他。
    周身渐渐回暖,他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香气仿佛清淡不存在,又好似浓郁充盈,全世界只剩这一种气味。
    “蒋之修...蒋之修你怎么了...”她果然是哭了,眼泪一滴滴落在他额头,滚烫得有如灼痛。
    “亦佳...我错了...”他满心歉疚,却奈何无力补偿,亏欠她这么多。
    蒋之修在心里数到了零。
    唐亦佳抱着怀里渐渐没了温度的人,一动不动仿若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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