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离与执魔

这天夜里噩梦醒来竟然发现翠儿在给她灌药，挣扎打碎药罐子后，翠儿又哭着拿刀追着要她离开这里，直到外面听到动静来人把她拖走，她恐怕翠儿被他们打厉害了，追出去时被从前一直跟着张巡的随身张副将拦住，拖到草丛后急速低语：“速走或自杀不然恐求死不得！”
    “为何？”
    “城中饥日久无计，恐城主欲舍生取义，大义灭亲为军士羹汤。”
    “敢问城主要舍弃多少亲眷？”
    副将看着她默然不语。
    “唯妾……一人？”
    副将泪下。
    “守城为谁？”
    “为百姓。”
    “然百姓被食存城何用？”
    副将默然。
    “君为何不柬？亲尚易灭，大义何在？”
    “城主意已绝。”副将默泪离去。
    酷暑中伏，顔顔竟然顺着脊背淌下道道冷汗，她抬头仰望着府外的天空默然良久,蹒跚走回那个小房间内。
    次日，一妻三妾被集中在一间屋子里，由夫人宣布了张老爷的舍亲取义大计，并端出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有三根签，其中有一根死签决定谁去被舍生取义。
    这时，大管家走进来似乎对着顔顔又似乎对着她们三位，先代表下人们行了八拜九叩大礼以示敬重，然后爬到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的张巡脚下开始哭泣哀求说道；“大夫人有两女尚幼，东房妾已有身孕，南房妾可怜才新婚月余，西房顔顔倒是……顿时三房夫人目光都看向她，齐齐走来冲她跪拜，她绝望中去看张巡，他仍自巍然端坐目不斜视，彷如雕塑的罗汉不闻人间悲声。
    顔顔忽地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去抱起花瓶摔在地上，从一地碎片中抓起了所有的揪儿一把吞下肚去，跌跌撞撞走回自己屋子里去闭了门。
    不等她寻到无常，门就被人砸开了，丫鬟仆妇来了一堆，给她反绑了双手，高扫峨眉，低描凤眼，搓粉擦胭，换上绫罗绸缎锦衣玉鞋，外披一袭雪青纱斗篷掩盖了反绑的双手，这时，张巡再次走进来，坐在她身边握着手，抚摸她的发鬓，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然后牵着她衣袖走府门去，开始他拙劣的真人秀表演。
    在万人围观的四营中心行刑台上，顔顔一刀刀割下自身肉片抛掷出去，一声声凄厉喊道；“我成全你英名一死，尔可知其后全城将沦为弱肉强食之魔窟，灭人伦天伦，父子兄妹竞相食。”张巡始终仰视着四营中心上空，手按佩刀一动不动，不能一刀砍杀顔颜，也许是他此时内心唯一的遗憾了吧？
    如花美人刹那间变为血色骷髅，围观者几万余众，有山呼海啸的欢呼，有悲泣哀鸣……
    公元756年8月，随后几天的睢阳城内，军营收粮队每早巡城见到妇幼老弱就绑了手脚扔进囚车，到中午，这些可怜性命就成了守城军士碗中的羹汤。
    百姓们，昔日友邻为了食物明面刀砍斧剁，背阴下手扼杀，纷纷去收粮队举报彼此隐藏的妻儿老幼。
    贤妻被丈夫献出做军粮，父被子杀掉去黑市卖肉，小儿女成了盘中餐，老父母做了釜中汤，六万余百姓历经一月屠城，城破日仅余三百口……
    愿魂缭绕，阴风飒飒，蓬门破戸荒草野坡，好一个忠义张巡吃剩的睢阳城。
    高吊在城楼上的顔顔骸骨身后跟着五万余愿魂铺天盖地朝小离涌来，那阴风怨气压得她三魂六魄几欲分崩离析。
    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已过去千年的屠城事件，无法掩盖人间对张巡的英名崇拜，她能做的只有疏散愿魂们的怨气！
    于是对茫茫黑夜中那些怨灵大喊；“把你们牵念的人名都给我，我去为你们寻找他们的现世身遇，天理昭昭因果循环，我不相信做而无报应。”
    雪片也似的飞来无数碎衣残片，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布满姓名，年代，年龄……
    “顔顔，你……的愿望是什么？”小离对最前边的血色骸骨轻声问道。
    顔顔眼底闪现出与张巡初相遇时他的抑郁不得志，全家因他而被其仇家杀死时他的泣泪许诺：“我将永远是你唯一的庇护所！”
    他巴结令狐潮苟且偷安，将顔顔送人为妾时哀哀深情：“解氏顔顔我的爱妻，他日定要与你花红封号一品夫人为你雪耻扬名。”
    三个月后胜任睢阳城主时大婚的喜上眉梢，他对夫人的软语呢喃：“顔顔吾家奴也，乡野村婢见识少而野心大，窥伺主母位良久矣，吾怜其家人疫病俱丧不忍驱逐，现幸有夫人主治内宅，定要严加管束，务失家规沦丧，主不主，婢不婢成何体统……”
    闪现他在定下大义灭亲奇谋后与夫人一起来房内直到顔顔自割身肉抛掷时，始终不肯与她目光碰触的惶然眼神。
    最后闪现的是后代诸帝给予张巡的封号：
    大历十四年(779年)，唐代宗评定"至德已来将相，功效明着"之人，张巡等八人被定为第一等。
    建中元年(780年)，唐德宗评"至德以来将相既殁者"，张巡等十一人被定为功臣上等。
    大中二年(848年)，唐宣宗命挂张巡等三十七人像于凌烟阁。
    宋时，尊张巡为"保仪尊王”
    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明□□取古今功臣三十七人配享历代帝王庙，其中就有张巡。
    至清代，张巡的塑像还被请到太庙中，成为四十一位陪臣之一，与历代帝王共享皇家祭祀。
    沉默良久，顔顔嘶声道：“我想看看他的眼睛，想在阳光下直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