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我勿忘

刚到家门口，罗爷一听见马车响就奔过来打开大门。他黑沉着脸不言语，只管扶我下车。
    大家进了厅堂，他才重重往椅子上一坐，道：“管家，把咱家的银子拿到托马斯神父那儿换点西药回来。还有药房那里，救命治伤的草药也多弄点，猎户老刘的红伤药多配点。”
    “是，少爷，我这就去办。”管家脚还没站稳，又急匆匆出去。
    看罗爷那个脸色不好看，我不问也猜到是因打仗的事。自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嚣张，国土一寸又一寸被侵占，罗爷的脸也一天比一天难看。
    “哧！”罗爷又抽着一根烟，洋化的雪茄被他扔掉，改抽普通的纸烟。看茶几上烟盘里赫然灭了几十根烟头，居然抽了这么多！
    “先去睡吧，我等管家一会儿。”罗爷掐灭烟对我说道。我点点头回了卧房。罗爷不知又要工作到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管家的说话声。迷迷糊糊一摸旁边没人，还是凉的。我赶紧爬起来。
    到得厅堂，罗爷与管家已捆包好药材，另外两个木箱里大概是西药。
    “又为前线准备的？”我问。答案是肯定的。
    “这是每一个有责任的中国人应尽的一点力。”罗爷低着头检查药品，给我一句。
    “少奶奶，听说要打大仗了。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很明显，国家势必要与他们决一死战。这不，少爷要把这些药品捐上去，毕竟是急用的东西。”管家说着，扛起一个药材包放到车上。
    “还有谁家？”
    “少爷问了镇上十几家大户，大家表示赞同，各自准备了必需品，由省里来的红十字会负责运送。”
    药品全部装上了车，管家带着这些救命药出了门。看着大门开开又关上，罗爷这才松了口气，把我拉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发丝不说话，只紧紧拥着我，静静的沉思。
    轰隆隆的炮声在人们的担惊受怕中打得很响。
    前段时间一批又一批的军队集结，然后接二连三开扑前线，今天终于传来捷报。
    “少爷！少爷！台儿庄……台儿庄一战，胜了……”喘喘不安中，忽一日管家扬着一份报纸冲进院里，满是沧桑的老脸悲喜交加。从不喜浓于外的管家今天竟反于往常。
    罗爷扔了手里的烟，几个箭步跨出门外，接过报纸飞快地看向头版。“台儿庄血战记”几个大字赫然醒目。一向沉着冷静的罗爷这会儿竟激动得双手颤抖，“管家，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小月，李婶，快炒几个菜，咱要喝几盅庆祝一下。哎！管家，今儿真解气呀，念昭，念昭！来，宝贝儿我抱抱！”
    罗爷高兴得有些失控，当着管家他们的面就一把抱起我，笑着转起圈圈。
    台儿庄大战取得胜利的消息比春风还要暖人心，全民上下一片振奋，街上有人放起了鞭炮以示庆祝。很多天心脏提到嗓子眼的我们，终于可以把心往下咽咽。
    听到吩咐的李婶和小月赶紧到厨房忙活起来。待酒菜弄好，大家不论老少贵贱一同坐下喝上几口。
    罗爷执着酒杯，意味深长地同我们轻轻一磕杯子，道：“咱们虽然胜了，却是前线勇士们不怕流血牺牲拿热乎乎的命换来的……所以，咱先敬他们！”
    大家随着罗爷把酒洒下，敬给为国捐躯的兵士们。
    “这一杯酒祝这次血战胜利！”罗爷一饮而尽。
    “是啊，少爷，听说这一战及其惨烈。咱们将士死伤无数，很多年轻的生命就长眠于那里了。唉！就拿咱街上茂叔家，听说他的小儿子今年刚十九岁，就死在战场上了，连个尸首都没找到。茂叔和茂婶抱着他儿子的衣服哭了一……”
    “是谁在哭？……”管家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隔壁一阵凄惨的哭声打断。罗爷腾地站起身，侧耳倾听。
    “好像是隔壁李婶家……”小月跑到院里静听了一会儿说。
    罗爷一听急步往外走，大家赶紧跟上。
    穿过院子出了大门，转向隔壁李婶家。
    大门虚掩着，刚进去就听见李婶呜呜咽咽的哭声。院子显得很荒凉，毫无人气。曾听管家说这李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老伴死的早，撇下她含辛茹苦把五个儿女养活大。不曾想四个儿子有三个当了兵，一个女儿竟也嫁了国民党军官，跟着军官男人远离家乡。剩下的这个儿子为了生计只好跑跑货路，这都一个多月了，还不见回来。如今，整个家里就只有李婶一人了。
    今日前线大捷，人们都在欢呼庆祝，而她在哭，难道……？不祥的感觉浸袭着我们每个人的心。大家心情猛然沉重起来。
    “李婶……”罗爷借着斑驳的光线向蹲卧在门槛上的老人喊道。
    “呜呜……”老人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小四儿，你……回来……了……”
    “婶，我是罗志……您这是咋了？”罗爷弯下腰扶住李婶关心地问。
    “……啊，是……罗家小爷呀。我……唉……呜——”老人一句话没说完又哭起来。
    “婶，地下凉的很，起来说吧。”我过去帮罗爷把老人搀坐到床上。
    老人擦了擦浑浊的泪眼，擤了一把鼻涕，颤抖着声音道：“今早上我刚起来，……就……就听见有人啪啪拍门。慌得我开门一看，竟是个报信的，说……说……说我们家小二和小三都……都死在……战场上了……”老人说着再也控制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
    此情此景，大家纷纷跟着掉泪。
    泪眼间，我瞥见屋内空锅冷灶。赶紧轻声吩咐小月，让她把饭菜端过来一些给李婶吃。
    安慰完老人，管家一声长叹道：“唉！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何时复我家园啊？”
    酒菜冷在那里，大家谁都吃不下。灯光摇弋，黑夜诡异。
    罗爷对着一张战事报纸沉默。
    “少爷，看来这战火要越烧越猛啊，不如……叫少奶奶先避避吧。”管家放下老花镜，站起身踱了几步回头看向罗爷道。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罗爷从报纸上抬起头，怒视着眼睛吟诵杜甫的诗。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过。唉！”管家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