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42章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睡在我身边的竺青的父亲以及另屋的母亲、弟弟都照例上班,他们放心地把我俩锁在了屋里。这时候,竺青只穿着乳罩和黑丝的三角裤衩跑到我屋来,钻到我被窝里说跟我“黏乎黏乎”(方言,亲热的意思),可把我吓坏了。这当然是乐不得的事,但我怕她父母突然回来,推她赶紧回去。刚才她一进屋的一刹那,一个浓纤得中、修短合度的女体让我惊呆了,这么匀称完美的身材,我只在人体画册和休闲时装图片上见过,而当这么个活生生的真人出现在眼前时,几乎不敢信以为真,不敢相信这就是竺青。虽然只一瞬间,这个形体让我记了一辈子。这是我记忆中她的最完美的一瞬。 
  京都求发展的黄粱梦云散烟空。我的所谓事业前程被命运无情地划了个句号。我万念俱灰,知道此生不可能再有作为,反倒心平气和了。我把工作关系交给了事先联系好的省文史研究馆,当了个分管业务的办公室主任,开始了百无聊赖的工作和生活。 
  我到文史馆的最大也是惟一的收获是弄到了一套两室无厅的楼房。我只身搬了进去,置办了一些简陋而必需的用品,开始了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这是件大事,我告诉了竺青,但没说清具体房号。我没打算让她这么快地出现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因为左右邻居都是本单位的人。 
  “我去你那儿看看。”她喜形于色地说。 
  “都还没收拾好呢!还没起伙,我每天用电炉子煮挂面。”我说。 
  “我跟你去煮挂面。”标准的孩子脾气,那么执拗,让人没法不感动。 
  “明后天吧!”我支吾道。 
  我正在屋里弄着什么,有人敲门,一看,居然是她竺青。 
  “你怎么找来的?”我很惊讶。 
  “朋友告诉我的,他说了个大概位置,我问来的。”她显得很兴奋,很得意。 
  我知道,她真的离不开我了,哪怕是几天。就这样,我们在这套被我命名为“黄叶村”的屋子里开始了两人世界的生活。一开始,她并没有住在这里,她每天来帮我干些可干的事,后来朋友帮我做起了大案子,糊了墙,开始了书画装裱的营生,她就有理由跟家里打招呼了:“裱画很忙,晚了今天就不回来了。我在小屋睡。”小屋和大屋都有一个单人床,这话是说得过去的。 
  文史馆馆长孔君,是旧人员,民主党派,山东人,解放前在燕京大学学文学,喜好诗词古文,据说还写过剧本长篇。解放后在文化局当过副局长。因政治旧账坐过监狱,这倒让他躲过了“文革”揪斗的灾难。孔君为开展文史研究工作,礼贤下士,走访名流,组织起一支书画研究员队伍,又着手创建旨在创研旧体诗词的穹庐诗社,他是会长。通过他,我又认识了孙君,并在业余又多出个行当某气功杂志副主编。我从段落删节、换标题、标字号字体、划版,一直到四封设计、题图尾花都能包揽,是个难得的专业技工,就这样,办刊生涯开始了。竺青在我身边,有许多她能做的事我都推给了她。她渐渐学会了数字、划版、配图,减轻我不少担子。几期之后版权页上就出现了美编竺青的名字,她和我一样,是在这家双月刊杂志按月领工资的人了。这一来,竺青可以向家里声称她在杂志社有了工作,忙时不回家就成了情理所然。 
  我的这个黄叶村因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庭,有着所有人家都不具备的自由度,于是成了朋友聚会的文化沙龙。我对这种散淡放逸的生活很得意,有《水调歌头》为证: 
  栖处名黄叶,又一蒲松龄。日日神游物外,敝履视功名。朝看前村烟起,暮咏斜阳余韵,星月共为盟。夜永人无寐,听雨到天明。人世事,吾倦矣,妄念平。不如一床一案,潦倒度余生。总角小鬓侍墨,狡狯狸奴解语,狐梦会婴宁。返朴归原始,生灭赖天成。 
  有朋友看了我的这首词,读懂了我消沉散漫的精神状态,和了一首,其词曰:   
  黄叶村(2)   
  觅句凋华发,顾曲忆韶龄。一篇聊斋传世,不朽岂徒名?历尽人间坎坷,尝遍尘寰苦涩,甘与鬼狐盟!听雨吟黄叶,心上一灯明。询庄叟,诘干宝,问屈平。由来文坛佳构,多自难中生。细研案头朱墨,好续蒲翁异史,痴笑画婴宁。小试出端绪,大器晚堪成。 
  我消极避世的生活志趣,不可能因为这样好心的劝勉就昂扬起来。我也曾努力过,追求过,奋斗过,但我的气质性格与时代不可能合拍,“知其不可而安之若素”,我只能返朴归真,过这般日子了。在懒散而自由的黄叶村里,我迎来了一九九一年元旦。 
  这是那天的日记: 
  在自由的游曳中,在无着落的散漫中,在不知未来的渺茫中,我孤独地在黄叶村写完一九九零年最后一页的日记,孤栖着,蓦地一九九一出现在生命中。我惶顾,那深刻地印在生命史上的一九九零已消散得了无痕迹。新一年的早晨就是在这样的静谧与冷漠中到来的,多宁静的元旦。“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正想着竺青来了,是如约而来的,是她那天走时留言说的。小助手、小书僮,来了,多好!“我帮你做点儿什么?”她问。“给封底描个小狐狸,把封面色样描黑底色,做午饭。”我说。果然,一切都令人满意地出现了。“把衣服叠起来。”那是前天洗的,晾的,一转眼就整齐地归位,如同中了魔法。所有能想到的活都干完了,我们开始吃午饭,庆贺元旦。只有我俩,打开一瓶色酒,是给她的,一醉方休,小酒友。下午就这样过着,正要醉时,孙君来了,又是气功杂志的事。小书僮喝多了,躺在大屋里,给她盖上被子睡了。一会儿孙君的老伴来访,又喝了一会儿,都喝多了。竺青起来,水已烧热,她去洗澡。我带着酒意推开浴室的门,一个被惊吓了的裸女赶紧扭过身去,一看是我,才放下心来:“孙老师走啦?”“都走啦!”我注目着紧绷绷的青春人体,走过来要抱她,她说:“你还穿着衣服呢,会弄湿的!”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新年祝福。 
  竺青不是每天都能来的,她有这屋的钥匙,我不在的时候她若来过,总要给我留个字条。我把这些字条很珍爱地保留着,保留至今。“滑老师:天色已晚,我先回去,明早再来。你如醉归没吃饭,睡前冲杯牛奶。”“滑老师:饭菜在锅里。请照看墙上的画,谢谢。晚安。竺青。”我也留下条子:“青,你干了一天,真不容易。”“没想到你今天来。”“没法送你了。”读着这些纸条,好像能听见我们当时的心声。 
  她几乎每天都这么辛苦地来,帮我干活,到了不能再晚的时候,又大老远地骑车回去。每次我都把她送到两家的中间地带分手,有时只是送上马路,喝醉了动不了了也就不送了。有时让客人捎带送送她。小丫头从来没因为我不送表示过不满。她偶尔也在这里住,但不可能天天住,“天天忙,天天加班”就会让家里不相信了,不信任就可能因小失大,是划不来的,我们会算这个账。有一次,我喝醉了,躺在被窝里,心慌心跳,喘不过上气来,她觉得我的身子发烫,吓坏了,光着身子下地给我找药吃,吃了仍不顶用,她慌得没了主意。我也没主意,只是安慰她说,过一会儿会好的。果然,渐渐地终于平复了。第二天她回家跟妈妈描绘了我身上发烫、把她吓坏了的情景。我吃惊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你妈要是问,他身上发烫,你怎么知道的,你该怎么回答?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她嘿嘿地笑了。 
  她妈来过黄叶村,是我们故意邀请她来的,用意是让她看看这里的环境,满墙糊着报纸,已经复背的画,悬挂着的成品画轴、大红案子、酸浆糊味儿、满地的纸条子,我们是真的裱画。桌子上还堆着一摞摞的稿子和划版纸,我们是真办杂志。并且的确是一屋一个单人床,这是眼见为实的。 
  “裱画!”睡眼惺忪的竺青从午觉中爬起来,没心没肺地说上这么一句,就开始干活了。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快活,挺轻松。我们有了自己的伊甸园。 
  不料竺青的妈妈实地考察了这个环境之后,不但相信我们“真的干活”,也发现了这里“真的危险”。   
  黄叶村(3)   
  “我们家给我介绍对象了,姓刘,比我大两岁,电缆厂的。”竺青说。 
  “你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得故作镇静,“人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跟我有啥关系呢?”竺青坦然地笑着说。 
  看来她们家已经感觉到我俩要出现的可能,决定及时制止。最简单的办法是赶快给她找个婆家。她们把那个小刘领到家里,已经让竺青见了一次,前天又领来见第二次。竺青应命第二次接见小刘,并且跟他谈了话,谈话的内容是:“你不用再来了。” 
  “你不找小刘找谁?”文职军官气疯了。 
  “找滑老师。”竺青平静地说。 
  “两条路。一、不许找。二、找滑老师,断绝父女关系!” 
  竺青描绘着当时的对话情景。我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正月十四这天,竺青早晨来了,突击气功杂志的配图。十时许,竺青妈妈来了,面无表情,只对竺青冷冷地说了句“家里有事,回去!”她乖乖地跟上走了。中午竺青又来了,说了上面的情况。 
  “我不能在你这儿住了,我也不能帮你忙了,他们要把我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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