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43章


竺青难过地说。 
  我们每人喝了一碗粥,继续配图。又是忙了一天,夜十时竺青抱上自己的被子,夹在车后回家了。 
  我要失去竺青了。 
  转日,正月十五,问题的严重性再次被证实。我正上着班,竺青的父亲找到单位来,我请了假,带他回黄叶村。我知道今天是要摊牌了,赶紧泡黄花木耳、切肉打鸡蛋,迅速炒出一大盘子木樨肉,斟酒,开谈。 
  “你和竺青的事,我们也有责任。我们只认为是师生,没往多了想。当然你这个人不错,有才学,有修养,人品也好,这没挑的。我们要说的就是你们年龄差距太大,我们不想高攀,只想让孩子过个正常人家的生活。再说,竺青这孩子你不了解,在家里拗劲儿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动……” 
  “不不,没有竺青这么好的人了,温柔、善良、聪明、宽容,我去应酬饭局,把她一个人扔到办公室里,就吃包方便面……”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她,她,她一个孩子,她算什么?”老爷子脸都涨红了。 
  正说着,有敲门声,我慌乱地走去开门,刚开一个缝就看见是竺青,她示意我别出声,招呼让我出去。我对竺青父亲说:“您先坐会儿,有个朋友来有点儿事。”我到楼下,跟竺青走到南边平房的拐弯处,竺青慌慌张张地说:“今天上午我妈、我姐哭着劝我,让我不能找你,我们娘仨哭成了一片。就那样我也没说活话儿,我爸又来找你,我怕你们吵起来,不放心,来看看。” 
  “我们心平气和地谈,我们怎么能吵起来?” 
  “那更好。但是你可得坚持住,别改口呀!我先走啦!” 
  “哼,还有打小报告的!”竺青父亲知道来者是谁,事后这么说。 
  她开始了孤军奋战。真挚的爱情向传统宣战了,女儿开始与全家的对峙。没想到社会进入了如此文明开放的今天,还仍有这样绕不过的斗争。这是竺青早已料到并为之担心已久的。二月二十八日宣战,次日全家展开了围攻。围攻不是叫骂,是一起哭泣,这是传统武器,是被历史实践验证为行之有效的武器。而后是威胁,母亲说,我找他们单位去闹去。东北妇女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再而后呢?父亲到我这儿来。 
  今天,她偷着跑来看我,她伏在我的肩上,两人紧紧地抱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哭。我感到她的胸部的温软,我觉得她是实实在在的,在我的怀里,是的,没有失去!能失去她么? 
  “给做点儿疙瘩汤吧?我肚子空了,我真爱吃你做的疙瘩汤!我来点火!”我说道。 
  炉子着了,吃完疙瘩汤,她帮我洗脏衣服。朋友来邀去看录相,她不想去,悄悄对我说:“这次见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呢!”于是我也不去了,我们有话说。 
  “我爸说,你要是找你的老师,一不要再回家了,我们想你时去看你;二不举行婚礼,你让我跟人家怎么介绍;三没有嫁妆。我姐姐说,你们老师看着像个人儿似的,没想到他诱拐少女!”   
  黄叶村(4)   
  “戒指只打一个,不给我姐了,她都不支持我!”竺青临走时说。 
  我第一次体验到失去竺青的感觉。 
  走廊里又听见哗啦哗啦搬车子的声音,从楼下渐渐响上来,我的心为之一振,静听着,一会儿便是车子停伫在三楼的响动,接着是钥匙插进门孔的响动,门开了,自行车向屋里推进来。接着一探头,一抹红唇的笑,无声而神秘,是的,是她来了,这屋的小主人、女主人回来了。并且,只要车子上楼,就意味着她今晚不回去了。于是一股喜悦的热潮在我的身上涌起,我从这一刻起又可以与她共度快乐忙碌、充实直至销魂的时光了。 
  然而,这一次搬车子的声响没有在我家门口停下,而是上了四楼,自然也没有钥匙开启我家门的响动。是的,不可能是她,她不来了,说好的。 
  一切又归于死寂。 
  今天,我本来是要到乡下去搞书画展览的,要在那里过正月十五,看一次乡间闹元宵的红火。并且这是任务是工作,我的老馆长都再三邀我同行。并且,这是逃避眼下寂寞的最好方式:我的竺青认认真真地要回去,不再在我这儿住,不再在这儿裱画了。我们神秘而快乐的时光已尽,春节即是个分水岭,今天是复归孤独的开始。但是,我昨晚忽然决定不去了,我宁愿一人在这里咀嚼我的孤独。上午,我挣扎起来,带上一颗她临走时为我煮的咸鸡蛋,拖着空肚子到办公室。要去闹元宵的诸人乱哄哄的,我声称稿件没有弄完,是昨天喝了一天酒所耽误的,去不成了。这当然是托词,但我毕竟没有去成。中午,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把连日的疲劳一笔勾销,一觉醒来一切都是崭新的当然包括孤独我想。 
  好了,该走的终归要走掉。留恋,像一条游丝,什么也拦不住,甚至拦不住轻风。我的眼前闪出了刻在巴黎圣母院墙壁上的几个深深的字母:FATE(宿命)。 
  竺青已经很久没来了。春节是我们的界碑,我们的快乐时光是在庚午年及其以前。大约她家也是这样掌握的,他们给我们划定了欢乐与痛苦的界限,就像西王母在牛郎和织女之间划出一条银河一样。我们只有认命,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我们进入了困境。我们做好了两个月不再见面甚至绝交的准备。我决心忍受思念的痛苦和孤独的寂寞,以等待命运的转机,我不得不接受这一残忍的现实。 
  但是,竺青这个纯情女儿是忍受不了这么长久的离别的,那意味着五年情感的终止,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怎么受得了呢? 
  我记得今天是竺青的生日。但我知道,今年她的二十四岁生日不可能跟我一起过了。中午回黄叶村,偶然瞥见桌子上有个条儿: 
  滑老师: 
  我早上九点多来过,你不在。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好不好?多注意身体,我也很好,别挂念。也许七号下午我还能来,等着我。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中午自己热点饭,要吃饱,为我! 
  你的竺青 
  一九九一年三月六日 
  真是奇迹。她居然还敢来看我!今天没见上面虽不免遗憾,但纸条上分明摆着一个希望,多么实在的希望明日之约!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转起来,脑海里全是竺青的笑靥。突然忆起来,今天是竺青生日,我却没能赠给她一片欢乐时光,而且她还来过。 
  第二天上午就接到竺青的电话,我出去看她。下雪了,雪花中她像以往似地站在车子旁边,穿着铁红色的新式样的呢上衣。我正开会,让她先回去。等我中午到家已经快一点钟了。到家一看,火已点着,碗已洗净,武昌鱼已经炖熟了。又是我们自己的小天地了,我开始给她过生日。她又坐在我身边。那是她的地方,她愿意挤在我身边,我给她斟啤酒,她给我斟白酒。她要吃上次剩的鲤鱼头。我们回忆起往昔的美好,又在美妙的怀旧里沉醉了,沉醉只能是一小会儿,赶不掉的难题像一把无形的绳索缠绕着我们,无论我们谈怎样的话题,最终都要归回眼下的困境中来我们要结合了,家里全体不同意。 
  “你姐姐又说什么了吗?”她每天和她睡在一个床上。   
  黄叶村(5)   
  “什么也不谈,他们不再提这事了。” 
  “晚饭你能在这儿吃吗?” 
  “能,下午我洗澡,再帮你收拾收拾。今天下雪了挺好。我说去同学那儿,可以不回去吃饭。” 
  像从前一样,她要在我这儿洗澡。 
  在这种低徊的心绪下,还能创造这样一个境界让亚当与夏娃双双步入那自由欢畅的伊甸园么?多好的小姑娘,多好的心肠,多么真诚而深挚的情意! 
  她先洗,让我在床上休息。因为她洗得慢、细,长发是费事的。“要加凉水么?”我敲门问。水箱溢水了,我要拿拖布,拖布在浴室里,我敲门,她下地开门,唔,都看见了。 
  “你也洗吧!”她叫我。 
  我挺高兴,那么快地就脱了衣裳。她拉我站进浴盆里,两个裸体紧紧地拥抱着。细雨般的水洒在她的头上脸上和雪白的身体上,她像一枝带雨的梨花那般娇嫩、纯洁、鲜活欲滴。我惊异地看着她,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娇美,仿佛换了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水灵灵的浴女,港台电影中才有的动人镜头。所不同的是电影里的多是些艳冶女郎,而此刻温雨中的是个纯情的小姑娘,加上我们此时的特别遭遇,所以她的脸上不全是甜美,掩不住的一缕戚哀从湿发中、眼睑上、嘴角间隐隐地透出来,一幅带着不可名状的伤感美,在凄凉中决心把爱全部奉献给所爱的美。我感动极了,把她紧抱过来,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整个身体实在地贴在我身上。她愿意全部给我,不可能再交付别人。 
  在湿淋淋的水幔中,流淌出少女的呻吟。分不清脸颊上流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分不清是幸福的泪还是惜别的泪。人世间真的能有一种力量把这对情人分开?我不信! 
  不久,我出差走了十天。三月十九日返回黄叶村。 
  进门。一切安然,壁上裱满了条屏,是另一个助手W裱的还是竺青?当然是W,竺青不敢参加了,她家不让了。赶紧进里屋,见竺青留的一个条子,算算时间,我在异地孤独地写了一下午日记时,正是她来这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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