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47章


 
  “我一摸小腿小脚丫儿,这么点儿。” 
  “你是不是想摸妈妈来的。” 
  “……” 
  一到天黑吃完晚饭就困。外国片又在九点半以后才演,除此又没什么好看的。看书的习惯已经丢了六年了,再也没培养起来。“伶伶,刷牙、洗脸、上床,我给你讲个可老长可老长的故事。” 
  我先躺下了,伶伶脱了衣服,故意钻到我被窝来。 
  “你给我焐被窝呀!你是我的热水袋?”我说。 
  伶伶笑了:“你还是我的热水袋呢!”把脚蹬到我背上、胳膊上,“这是热水袋,这热水袋怎么还长胳膊呢?” 
  我说:“给我挠挠后背。你是我的热水袋,还是痒痒挠!” 
  想起十年前,伶伶妈对我说过“我是你的安定片”,记不得说过没有“是你的热水袋”了。   
  青橄榄(1)   
  有了这么个红粉知己为伴,我的确满足了。这个知己了解我的遭遇,我的心灵,我的痛苦,我的无奈;她能理解我,同情我,帮助我,赏识我,甚至把我的缺点都当成优点来欣赏。我对人生、事业、财富、功名不再存任何奢望,打心眼里觉得命运并不亏欠我什么,我有理由骄傲,不再有不平之鸣。女性的温柔可以熨平失意者心灵的褶皱,愈合受难者心灵的创伤,使干涸的心田变得滋润而有生机。不遇于时的辛稼轩要开释心灵的痛苦,计无从出,最终发出“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的心声。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凡夫,原本也不大想做什么丰功伟绩,上天却赐给我这么个妙人儿,来陪我寂寥平淡的人生,我能不心存感激,能不自庆幸福么?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我们努力地从平淡中创造一些惊喜。 
  “又参加笔会了,看,红包!”我得意洋洋。 
  “给我点儿奖励!”伶伶兴奋了。 
  “给你。”我拿出一张百元大票。 
  “不行,都拿来,”伶伶一把抢过去,“妈妈,给你吧!” 
  “那没我的份儿啦,我白忙乎啦?”我显得愁苦与不平。 
  “给你爸爸留二百吧!”伶伶妈抽出了两张。 
  “也算行吧。”我做出无奈的样子。 
  竺青是很有绘画天赋的,这跟我的培养没多大关系。艺术靠灵气,靠悟性,不开这一窍,就算你白天晚上不睡觉地用功,也不可能弄出啥名堂。我只是给竺青指指路子,诸如如何练习线描,工笔花鸟构图与设色的雅俗之分,她每每心领神会,能弄清关键在哪儿。去B市在花苑书摊上看见一本《怎样画葡萄》,我说“买了”,她犹豫说“四十五元呐!”“四十五元就能会画葡萄,会画一串就能画一百串,这儿还没有画葡萄的,你是第一人。买了!”就真的买了。回来一画,第一幅就成功了。真有灵气呀!能找上竺青真是件快乐的事,我心里暗暗得意着。当然也说几句赞美鼓励的话,她就孩子般地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幅葡萄,二百!那幅工笔,五百!那幅绢本工笔牡丹,少于一千,没门儿!” 
  不料,她的画居然真卖出去了。她参加铁路行业画展,每每都能获一二等奖,作品还能登到杂志上。省美协办的建国五十周年画展,她来不及画了,我鼓励她把十年前从北京逃回临摹著名工笔画家白铭原作的工笔花鸟《白孔雀》送去,她说:“选不上白交三十元参评费了。” 
  “我写幅字还卖不了三十元吗?算我给你白写了一幅字,顶住了!”不料,居然真的入选了。她以为我的同学帮了忙,他是评委,见面时感谢他“承蒙提携”时,他说:“我不知道是竺青的,以为是白铭的哪个学生画的呢,画得不赖!” 
  竺青在省部级参展的作品已经有五次以上,并有获奖的,够加入省美协的条件了,热心肠的朋友给她要来了入会表格,填好,报上去了。不久前,我的手机收到一则短信:“我已入会: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我回短信:“你已是官方承认的省级画家了,向你祝贺!” 
  我们住在黄叶村的时候,还没有伶伶。为了带动竺青,我总是抄一首诗或词贴在厕所的门的内侧,蹲在那里没事做就念上一两遍,不几天就都背会了,再换一首。伶伶七八岁时,我们三个去散步,路上我两句两句地教她俩,告诉伶伶背会有奖励,一个字一角钱。伶伶很聪明,散步一次能背一首。“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树上有黄鹂”“不是树上,是花上。”“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这一家老小,嘴里叨咕些什么呢?路人一定纳闷儿。我们的快乐他不懂,他怎么能懂呢? 
  音乐绘画诗歌之类的艺术,本是种自娱性的雅好,不必也未必能涉及功利目的,但它在陶冶人的心灵性情上确实有无法代替的作用。淑女,不是用衣服来完成的,缺乏气质,一张口就会露出粗俗。雅好,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情趣、作派和思想。人雅了,就容易自尊,就容易鄙弃世俗,就会自觉地与世俗拉开距离,即使过着清苦日子,也能拥有别人无法涉足的精神家园。我多想把她领进这个家园呀!   
  青橄榄(2)   
  竺青的性格真好。在黄叶村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我属于“单身贵族”,许多文友、画友经常到这个自由世界来造访。来了,竺青从来没有表示过厌烦。还有些三教九流,也成为我的座上客。搬到方外楼,我改变了一下方式,来喝酒的自带酒菜,我老人家不能给你们下厨。竺青中午不回家,这就给她省了不少事。但这根本挡不住人来。来了就是大包小包一大堆,酒是整件搬的,根本不用我动手。朋友们常常从中午能喝到竺青下班。还有喝醉了不走的,吐到床上的,在地上打滚的,把衣架扶歪了的,竺青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八十翁刁老先生,常来坐坐,讲讲旧社会、旧礼仪、旧文化,他看见我的学生帮我干活,总是用欣赏的口吻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用。这是很讲究的事啊!” 
  “听见了吗,竺青!刁老说,有活呢学生干,有好吃的呢给先生。”我开玩笑说。 
  刁老赶紧解释说:“不是我说的,是古人说的!” 
  竺青一边撇嘴,一边就真的接受这种美德。其实,这传统礼仪她早就知道,她在冷星楼跟我学画的时候,给我送笔筒,送瓷马,送含笑花,家里一做好吃的就把我请去喝酒,这都是执弟子之礼。如今真的做了我的妻子,仍旧保持着这种关系。她仍然管我叫老师,一直叫到今天。 
  “孩子都有啦,还叫老师?”别人开玩笑地说。 
  “真是的,滑老师,我该管你叫什么?”竺青傻乎乎地问我,问得很认真。 
  “叫老公,叫老头子,叫老滑,叫名字,叫孩儿爸,叫什么都难听,俗气。”我说:“还是照习惯吧,我真的是老师,你真的是学生呀!” 
  “行。我也觉得这么称呼挺好。” 
  “师徒如父子,你姐不是嘱咐你要听老师的话吗?继续听!” 
  “哼!”她撇了一下嘴,知道我想占便宜。 
  但她确实成了我的拐棍,成了我的小跑腿。我岁数大,凡是她能跑的,她都很乐意地去跑,让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下午买点儿天地杆吧,顺便开张裱画发票。” 
  “把这几幅画轴顺便送到新闻出版局那儿。” 
  “去趟画报社,我给你画了个路线图,到那儿一找就知道。” 
  “把这两张稿费单带上,去车站邮局取款,这是身份证。” 
  “买螺丝钉去!” 
  …… 
  于是,“小跑腿”就颠颠地去了。 
  “你们老师可是得了学生的济了!”我想起秦皇岛竺青给我刮胡子时,姥姥说过的话,心里得意着,甜丝丝、美滋滋的。“她爱我,我知道。我要用我的生命呵护她,我要让她们娘俩幸福!”我心里说。 
  我本来是搞文学的,人们说我有才气,文笔好,我本应在我的这一长项上发展,可我知道好文笔换不来钞票。千字三十元的稿费还不如裱一幅画呢。于是我不得不把我的精力和时间多用在务实上,我想给这个家庭,不,给我的小跑腿、我的孩子做点儿实事。爱因斯坦在一次讲座中突然在一个常用公式上卡壳了。秘书说:“这可是连中学生都知道的公式呀,爱因斯坦先生!”“正因为中学生都知道,我就不用记住它了。我的价值在于发现人类还不知道的东西。”爱因斯坦这么说。 
  那么我呢?我丢开我的长项去做每个人都能做的裱画营生,这是我的价值么? 
  “是。”我沉思良久,结论说:“这是实在的价值,是与我的所爱有关的价值!我不能让她们穿着旧衣、吃着大烩菜,听我吟诵今宵酒醒何处。我这个并无成果的一生,还用得着珍惜时间吗?” 
  于是,我心甘情愿地做起刷浆糊、锯杆、展纸泼墨的营生来,做得挺起劲儿。 
  就这么,我们的书画生涯给我们带来差可自慰的欣喜。 
  年底了,我拿出记事本:“竺青,把字画收入加一遍!”她很愿意干这事,这事等于在数票子。 
  裱画、装杆、装框、覆膜、吹风、买材料、写字、画画、现场施工、开票、要账、分红……这些又忙碌又快乐的时光过去了。   
  青橄榄(3)   
  此时,它们已变得有些遥远,甚至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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