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55章


我从他手中拿过毛巾,给他擦身上的水,看着他那瘦弱的身材,真想哭,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他开口说:“走,我们去那边。”他牵着我的手,顺着他指的方向向东走去。那有一些石头,在那把剩下的几张照完,已经六点多了。出租汽垫的人来找了,我们把汽垫还给他们时,他们当中有一个人问我们:“你们出来玩,把孩子放在家了?”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还是滑老师说:“啊,那不放在家怎么办!”事后我跟滑老师说:“他们准是打探咱们,你倒挺会说的!”他得意地说:“这时候,只有顺着他们说了,省事!”我们都笑了。回旅馆的路上,滑老师说怕时间长海水把胶卷泡坏了,我们就把卷拿到一个店里冲洗,说好明天来取。回到旅馆洗了澡,我们晚饭也没吃就和衣睡了。滑老师让我睡一觉醒来叫他吃饭,我十点多钟醒了,却不想动,索性接着睡吧,明天一起吃。 
  稚拙的字体,朴实如话的文字,不时出现的错别字……这都没什么好笑的。前提是她写的不是文学。十五年后,这些不是文学的文字显得多么珍贵,那些文字里所包蕴的情感更是多么难得。我简直没有力气读下去了,我没法把日记里的她与眼下的她叠印在一起,我甚想把她叫过来大声斥问:“这是你吗?哪个是真的你!”   
  天问(1)   
  一个女人对男人投怀送抱,只要她愿意,还可以在精神物质直至肉体感官上得到某些满足,也还不算太丑陋的事情。而一个男人,一个老男人为爱而流泪,怕是再丑陋不过的了,并且明知这泪水已毫无意义,既挽救不了什么,也阻拦不住什么。小青年在爱河里沉浮,愿意品尝其中的酸甜苦辣,也算人生的味道,一个老男人居然还能被爱情压垮,真让人不可思议。我很想让自己庄重起来,但我不能。 
  “让你受苦了,”竺青下班回来,见我在床上怔怔地坐着,心疼地说,“好了,你不欠我什么了!” 
  “用三个月的痛苦,去换十五年的真情,值得!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换!”泪水止不住从我腮上流下来。 
  可怕的夜又来临了。我的脑子不停地运转着,逐一地想找出一百个问号的答案。我究竟有多大错?我错在哪儿?我真心地爱着她,我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她,这她是知道的呀!她为什么这么急不可待?一个那么温柔贤淑的小姑娘怎么就变得如此生硬绝情,判若两人?她中邪了?究竟是什么魔法魅惑了她,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是胆大还是愚蠢,是单纯还是老练?我的大脑像一架失控的机器,疯狂地运转着,从日到夜,从黄昏到黎明。我觉得这架破机器已经冒烟了,随时会轰的一声爆炸、崩塌。 
  我有话要说。可是我的痛苦我的事,在人间已找不到可说的人。我想知道我不幸的来源,想知道我的过错在哪里,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想起了我在空中楼上做梦见到的那位少司命夫人。 
  一纵身,我真的就飘浮起来,愁云惨雾在身边唰唰地流过。 
  天上的建筑从云隙里露出来,我走上前去,又看见倚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他的样子跟三十六年前我大学未毕业时见到的一样,好像时光永远不作用于他。 
  那老汉说:“后生,找什么哩?看你这愁苦的样子,像是活不出去呢!” 
  我说:“我有心事,说了你老人家也不懂!” 
  老汉拈须笑了笑,“人生一世,大凡烦恼不过是源于贪嗔痴慢爱恶欲,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生命就像一阵风,看去似有,或者说是有过,风过之后呢,一切了无踪迹!那么曾经有过的与先前就没有过,二者有什么不同呢?一个人在不认识你的时候,不可能爱上你,认识了,爱上了,后来又不爱了,这个结局与开始是一样的。譬如生命,你从尘土中走来,死后又回归于尘土,这中间的假合和,即使有一万种内容,不也都是虚幻的一瞬吗?连你自己都要化为轻烟,你还指望抓住那轻烟般的人生的哪一部分,让它能够永恒么?所谓风过无痕空空空!懂了吗,后生?” 
  我没有时间跟老汉饶舌,很礼貌地说:“请问长者,少司命夫人的殿宇在哪里?” 
  “境由心造,幻由人生,你想找她的宫殿吗?你看,那不就是”老者笑呵呵地向东南方一指。我回头一看果然。我踏上了这座殿宇之下的台阶。门开着,由门口到殿内已有两排侍女列队,好像预设好似的在迎候我。那些侍女一个个都很美丽,脸上挂着稚气单纯的笑容,找不出一点成人的高傲与狡诈。我一个个地端详,好像在找谁。是的,好像要找谁,要向她讨个公道。这时,从殿堂里跑出一个垂髫小鬟,到门前立定,盯着我看着,她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嘴唇嗫嚅着,是小孩子要哭时的那种难看表情,她忽然喊了一声“老师”,便哭出声来,扑到我的身上,并不管殿堂内外的几十双眼睛。 
  “真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她梳着两个发髻,流泉般的青丝直直地垂在肩上背上。她穿着古装,而脸庞、五官、手和身材,绝对就是陪了我十八年的竺青。 
  “你怎么在这里?”我奇怪地问:“你不是说今晚要请分局的人吃饭么?” 
  “你说的那个竺青不是我。我在去年八月七日就奉命回到少司命夫人的身边。她只给了我十五年的时间报恩。一九八八年八月七日我们结合,到二零零三年八月七日,正好十五年。我不得不离开你,我离开你之后的她,已不再是竺青,她叫小晨,她原来就叫小晨的。我和你有一段夙缘。我的前世因为不听话,偷偷跑到人间去玩耍,不小心掉进猎人布置的陷阱里,我迅即变成了一只羊羔。你恰好路过那里把我救了。当时我虽然不能与你通话,我毕竟爱上了你,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你抱在怀里的是个小姑娘,你还亲了我的脸颊。我从来没让人亲过。就因为你这一吻,注定了我们的缘分。你在中学爱上陈芷清的时候,宿命册里已经写着她不可能成为你的夫人。你结过一次婚,但那也不是你真正的夫人。你大学毕业的时候,你的真正妻子在瓦房店刚刚诞生,十九年后她才在冷星楼上寻找到你。我是你的小书僮,是你的热水袋和安眠药,是你的小跑腿,又是你孩子的妈妈,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自认做得还好。可是再好的夫妻也有分手的一天。天界织女下嫁牛郎,七仙女下嫁董永,都是命中安排的。我和你只是十五年的姻缘,我奉命回来了。我回来以后的竺青已不再是我,她在九月份认识了一个男人,她在今年年初要离开你,她是个向往浮华而又敢做敢当的人。她伤害了你,伤害得那么重。你现在遭遇的一切苦难与不幸,我都看在眼里,你在痛苦中挣扎,你没办法摆脱,是你爱竺青爱得太深,竺青对不起你了。”她说着,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跟着一滴地落下来,她伏在我的怀里,哭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天问(2)   
  “是的,竺青。她做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可我还是爱她。我先提出让她走,是爱她;我舍不得让她走,也是爱她。我终于放她走了,而且亲自体验到她做了些什么,可我还是无法清醒过来;就算你告诉我,那个竺青不是你,我已经没有能力把她和你分开了。我知道我所剩的生命不多了,就是说,我的苦难也要到头了。我现在有一肚子疑问,我想找少司命夫人评评理。” 
  “少司命夫人不是感情中人,她不会告诉你什么!不信你去试试吧!”竺青的头离开了我的肩,她俯首站在一边,像一只温驯的羊羔。 
  大殿里华灯璀璨,少司命夫人庄严地坐在高台的椅子上,看上去已经等我很久了。 
  “少司命夫人,请指点我,我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这么残酷地折磨我?” 
  “你错在‘痴爱’,而又不会爱。没有人折磨你,是你自己折磨自己。我问你,你第一次跟你的前妻离异,你痛苦吗?” 
  “不,我不痛苦。一九八一年我从办事处走出来的时候,心头充满了解脱的喜悦,仿佛第一次看到蓝天。我当时有诗为证,‘一片心湖蓝湛湛,满天星斗颤巍巍’,世界重新变得自由而舒畅。我不痛苦。” 
  “那么这一次为什么如此痛苦?” 
  “我爱她。我没有办法不爱她!” 
  “她已经不爱你了,你仍旧爱她,这不是自寻痛苦吗?” 
  “不,不能说她不爱我,只是她太理智了,不愿放弃她所认为的幸福的机会。” 
  “你觉得这个人还可爱吗?” 
  “我没办法忘掉旧情。” 
  “她理智。那么你为什么不能理智呢?” 
  “这不是讲道理的事情。” 
  “境由心造,你只好自己享用你的心所营造的痛苦了。” 
  “少司命夫人,是男人的心硬,还是女人的心硬?” 
  “因人而异,不能孤立地论定。” 
  “我所蒙受的苦难是我的报应吗?” 
  “作业受报。你这个读过《金刚经》的人,这道理还用问我吗?” 
  “她会有报应吗?” 
  “我不知道。我只执行报应。” 
  “我希望她能幸福,不希望她蒙受像我一样的苦难,我希望她能获得我所不能给予的幸福。” 
  “我也这么希望。但我不能告诉你什么。” 
  “少司命夫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