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56章


四十年前你用朱砂笔在我背上写了五个字,当时我只默记了三个字,是‘一世缘’。我和竺青的因缘中途而止,你怎么解释?”我激动地问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你不要断章取义,自作聪明!”少司命夫人生气地说:“当初我就看出你是个唤不醒的痴儿郎。你经历了人生的诸多体验,似有所悟,你不是帮助你父亲翻译讲解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么?你应当记得观自在菩萨那条偈语:‘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可你仍是一味地沉迷色相,视空为有,在嚣闹红尘中想找到永恒不变的纯情,那可能吗?人类正经受着一次空前的物欲大劫难,你所遇到的竺青是坚守到最后的一人,她做得已经够持久、够难得了。但她不具备金刚不坏之体,她跟所有的尘凡女子一样,最终无法抗拒浮华的诱惑,这是运数所定,谁也无能为力呀!你看看你沉迷到何种程度吧!”少司命喊道:“竺青,把他写的那堆手稿拿来!” 
  竺青抱过来一摞稿纸,我很惊讶。 
  “这就是你的所谓回忆录!”少司命夫人拿起一打稿子,没好气地翻着说:“你每写一个字,我的竺青案头的白纸上就显示一个字。我不知道下界的你的那个竺青有什么感觉,我这儿的这个竺青每天哭得泪人儿似的,你这叫做什么?” 
  我接过少司命夫人递过来的稿纸,一看,真是我的稿子,我很奇怪,这稿子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莫非真是旧小说常常教训人的那句“举头三尺有天知”吗? 
  “关于我这书,我还写过一首诗呢?这里边没有!”我说。 
  “竺青,他说的那首诗你看过没有?”   
  天问(3)   
  “看过,夫人。”竺青答道。 
  “还记得吗,给他背一遍。” 
  “是,夫人。”竺青望着屋顶,圆嘟嘟的小嘴一张一合地背诵起来: 
  如斯爱我彼韶龄, 
  负我如斯亦竺青。 
  满纸唏嘘皆是恨, 
  更从何处觅纯情? 
  我听了,张口结舌,惊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司命夫人表情冷峻地说道:“你不是要找真情吗?你找到了吗?连人间自己都会唱‘爱情不相信许诺,想念不需要诉说’,你说你写这些破玩艺儿有什么用?”说着从我手里把那一小打抽了回去,摔给了竺青,竺青没接好,散了一地。竺青失声地“哎呀”了一声,像小孩子般爬在地上去捡撒了的糖果一样,又着急,又小心。只剩下少司命夫人脚下踩着的一张了,竺青怕抻断,而夫人并不觉得,竺青说:“夫人,请抬一下脚!”夫人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求求你了,夫人,轻一点儿。”竺青说道。 
  “要这个做什么?”夫人生气地用脚使劲儿一拧一踢,那张纸飘出去老远。 
  “我要!”竺青红着眼圈扑过去抓那张纸,喊声带着哭声。她抓到了,流着泪,坐在地上边看边在身上擦着,哭着嘟囔道:“说好的轻点儿,看,都踩破了吧!” 
  我想走过去安慰她,说“我给你重写”,但我不敢。 
  少司命夫人不管这些,她盯着我,严肃地说道:“你不是问你背上的那五个字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已经用自己的一生证实了我的预言。那五个字是:一世镜花缘!” 
  五雷轰顶。我才明白我这四十年的追求、寻觅、执着、苦恋,原来都是不着边际的虚妄。可我不是那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悟的人,我仍是割舍不下什么,怯生生地向少司命说了一句:“我想等她。”我脆弱的感情又让我莫名其妙地流下泪来。 
  “她都这样了,你还等什么!欲望之火已经烧毁了她的理智,她已经不再是你原先爱着的纯情少女了。你带着孩子看着表,一分一秒地等着她回家。夜沉沉,你黑暗的心塞满了不安与不测。你的情绪直接影响着你的血压,而你的血压在每一瞬间都可能冲突你的血管。你知道,你这么煎熬的时候,她正与她的他沉浮在欢乐的海洋里。你让孩子一次又一次地给她的手机打电话,她和她的他诡谲地把手机上的电池取下了,你和你的孩子每次听到的回答既不是关机也不是通话,而是‘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懂吗?就是说,‘你的爱情不在服务区!’你以为他们开上车跑到城外了,你以为他们进了地下室?不,他们就在他们喜欢在的地方,只是他们不需要你们的打扰!为了给她办事,他开着车陪她跑了一个星期的关系。为了向他付出的劳累表示慰安,就在你日日在家苦熬的日子里,她跟他去了有免费餐饮的洗浴城,那可是身份的象征、贵族的享受啊!你想知道那里的情景吗?” 
  “不要说啦,夫人!”这时竺青再也忍不住地哭喊道:“你没看见他已经崩溃了吗?你不能再刺激他了!求求你!夫人,求求你”竺青抱着少司命夫人的胳膊,摇着,哭着,身子开始萎颓,跪下,而后整个地瘫软在地上,晕过去了。 
  “夫人,”我喘息着说:“能告诉我他们的结果吗?” 
  少司命嘴角上露出一丝刻薄的嘲讽般的笑意,一言不发。 
  “那么,我呢?”我怯怯地问。 
  “还要问吗?四十年前,在你的故事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就告诉了你结局,你却坚持着要走下去。你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呢!你究竟能不能承受住这个毁灭性的打击,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事件变化过程,却无法预知情感变化的过程。” 
  我听得出少司命夫人的口气在愠怒,而表情却充满了悲悯,她厉声说道:“我告诉你吧,你的故事完结了。来人,带他出去。” 
  于是就有两个女武士架着我的臂,我被拖着,倒退着…… 
  这时候,就看见萎颓在地的竺青挣扎着站起来,她摇晃了一下,化作一只大雁飞向屋梁,飞出门外,飞向云霄,听得碧空里传来一声雁唳:“等着我,我来救你”   
  天问(4)   
  “还有来生吗,少司命夫人”我大喊着,可是声音沙哑,只能自己感觉,却喊不出声来。 
  有人推我。我气喘吁吁地醒来,睁开眼,是竺青。 
  “做梦啦?”她把胳膊搭在我胸前,我感觉到是一个完整的裸体,她的睡衣昨晚就脱了。她把浑圆的大腿压在我身上,就像十六年前五层楼上的那个少女。“梦见什么了,还喊?”她说。 
  天已经透亮了。对面小区的宿舍楼总是在这个时间蒙上一层恐怖的惨白。 
  我掀开被,看看紧挨着我的这个女裸体,又看看她的脸庞,想起梦中的竺青向我所说的话:“那个竺青不是我!”我有些狐疑起来。 
  “有啥好看的,没见过?”她奇怪地问。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把她抱住了,我还是恨不起来。 
  她让我抱,她没有像我的理智告诉我的那么坏。   
  三月骊歌(1)   
  我该从这个丑恶的三角中退出了。当我听她说道“我心里装不下两个男人”的时候,我就知趣地明白该怎么做了。我看得出来,她是多么希望尽快拿到离婚证以便向对方表示自己的权利和决心,那种可以爱人可以被爱的权利,那种义无反顾、破釜沉舟的决心。她的这种决心很有可能影响对方,感动对方,促使对方不得不把她摆到举足轻重的地位上,在她的感动下,尽快地迈出同样坚决的一步。 
  我对竺青的处境与心情十分理解,尽管我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愤怒,我还是理智地要成全她。她选择了他,她爱上了他,而我所有的痛苦、愤怒与怨恨都是出于对她的爱,那么我有什么理由去破坏她的爱呢? 
  这当然是件很难的事。一个人的心上被所爱的人插了一把刀子,还要去做他的情敌所乐意的事情,这等于在痛苦之上又加了一层痛苦,在插了一把刀的心上自己再插上一把。虽然不情愿,但必须去做。我知道这种灾难性的使命已经落到我头上。这是宿命,不许抗争。 
  三十年前在无书可读的时候,从《外国电影》杂志上看过一个苏联电影剧本,大意是:一对大学生情侣乘轮船拟赴某大城市结婚,轮船遇难,溺死者过半。女大学生幸免于难,未婚夫被江水冲走,必死无疑。女生将养好心灵重创,与一位年长若干的中年人结婚。不料她的未婚夫男生被冲到下游获救后,专门到该市寻觅女友下落。中年人恰在妻子不在的时候接到了男生的电话,把女生已为人妻的事实告诉了他。妻子回来后听说男生未死,发疯般地谴责丈夫:“你还不快去替我找他,快去呀!”丈夫赶到男生下榻的旅馆,才知道失望的人只身遁迹于郊外某森林。丈夫知道那片森林是恐怖地带,不但有猛兽,还有沼泽。他的遁迹很可能与死亡有关。出于对妻子的爱,他毅然前往,历尽千辛万苦,当他找到男生的时候,血迹斑斑的男生正与一只雄狮搏斗,就在雄狮向男生的头颅张开大口之际,一声枪响,中年人救下了男生。他把男生拖回大都市的医院,而后自己消失了,男生醒来时看见一张字条:“请到某某街某某号去见你的女友,她一个人在家等你。” 
  我曾经被这个故事震撼过,现在该轮到我做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了。 
  一个月前,正月十五那天,是千家万户图团圆吃汤圆的日子,我和竺青带着申请、协约和户口走向竺青预先问好的S区婚姻办事处。办事的年轻人冷漠地审视我们的结婚证,对竺青所持的那份满腹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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