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57章


当年我们结婚时,是用伪新郎代替接亲的,为了让她家相信,就把结婚证上我俩的合影揭下来,贴上她与伪新郎的照片,新郎姓名、年龄一栏自然也要改写。如今又得改回去,怕看出破绽,就用蓝钢笔水撒了两大片,盖住。办事人显然有意刁难:“男方的出生日期与身份证不符,到所在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开证明去!”我木然地听着,一言不发,又与竺青木然地走了出来,竟把我的红黑相间的围巾忘在办公室里。办事的内容与办事的不顺阴郁着我们的心情,她搀着我的胳膊,像搀扶一个老人,竟还有心思说笑:“再搀你一次吧!以前散步的时候搀你,还说搀着不得劲儿,哼!”这笑话不但未使我笑起来,反倒徒增惆怅。忽然想起那条围巾,那条围巾从这天起有了纪念意义。我说:“再用一次小跑腿吧!”她返回去替我取了回来。 
  元宵节的喜庆,从一大早就掩饰不住地透露出来。已经有红男绿女的秧歌队、小车队、高跷队从街上游过了。路边院墙前的空地上有业余的“江湖艺人”唱着小曲,一群看红火的闲人有滋有味地听着:“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你哥哥穷……”是来自黄土高原的歌吟,是从那种最贫穷最淳朴的乡野中,从世世代代的生死煎熬中压榨出来的纯情,只是这纯情在今天听来已恍如隔世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缕苦涩从心头掠过。 
  是的,我像许许多多钟情者一样相信过永恒。而今我不信了。永恒是什么? 
  我想起了《简·爱》的结尾。简与罗切斯特结婚了,简的女友来信说,只给简度蜜月的时间,等简蜜月一度完她就来看简。兴奋着的罗切斯特说:“她要等的话,那就太晚了,因为我们的蜜月将照耀我们的一生,它的光辉只有在你我的坟墓上才会黯淡下去。”   
  三月骊歌(2)   
  “噢,多动人!”我冷笑了一下,没弄清是冷笑罗切斯特先生的浅薄自信,还是冷笑自己的不幸!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天阴沉沉的,天要下雪,一定要下,只是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事,拦不住的。忽然想起了《红楼梦》开篇的癞头僧给甄士隐念的一首诗:“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今天不正是元宵节吗,元宵一过,我们就该烟消火灭了。 
  “要不,把你的户口迁到你们单位分给你的那间宿舍楼,你就成了M区的人,可以到M区办离婚了。省得让S区这家伙这么刁难。”我说。街道派出所所长佟君跟我很熟,他肯定认识本区管离婚的。 
  “不是刁难。我去开证明,你就等现成的吧!”竺青信心十足,当然我从这话里也听出来热情十足,决心十足。 
  我还说什么呢? 
  “着急啦?”几天以后,又涉及到这个话题,我问。 
  “着急了!怕你心脏病突发。”她以玩笑口吻表达真情。 
  记得以前,电视里连续播放动画片《数码宝贝》。市场上迎合儿童心理,也推出了布制玩具亚古兽。亚古兽就是这部动画片中一个“人物”。伶伶连续看了这部动画片,并在商店见到了那个玩具。“亚古兽”,那是她每天挂在嘴边、安排在梦里的一个名字,她多想得到那个数码宝贝呀!“吃饭!把这碗都吃了,就去给你买!”妈妈没好气地说。伶伶兴奋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吃。我看得出来她在嘴里反复嚼着却难以下咽。每咽一口差点儿能把眼泪挤出来。但她仍然坚持做着,她想得到她为之神往的那件宝贝。 
  眼下,竺青也要定了她的亚古兽,即使有再多再大的艰难险阻,也拦不住她既定的追求。她可以说是奋不顾身了! 
  还是由我来操办离婚证吧!我亲自张罗的,由我来完成的,至少在面子上可以免去被抛弃的耻辱。我也只能用自欺给心灵一点儿抚慰了,虽然它一点儿也抚慰不了什么。 
  我让邻居带封信给辖区派出所所长佟君,让他到我家来喝酒,他爽然答应。饭桌上,我向佟所长交待说:离婚。先把竺青的户口迁回她娘家,这是房本,这是身份证,再给找个M区婚姻办事处的人办离婚手续,这是申请,这是协议,这是照片。佟所长看了申请说,真离?我说,真离!我这么老了,不能再耽搁人了。真相只字未提。他说,你真高尚,我说当然。他大包大揽,说,你们等着,到时候两人去摁手印就行了。 
  我“兴致勃勃”地拜托佟所长成全我的事,像是搬门子改年龄完成早婚似的,一听人家说“我包了”,竟至喜出望外,谁尝过这是什么滋味呢? 
  委托完这件有把握的事,我们心里轻松了许多。第二天,竺青休息,连月来这是她惟一有时间陪我的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护士朋友也不用上班,她早早地就来给我输液。我坐在大案子旁边,扎上吊针之后,朋友就走了。竺青守着我,给我剥桔子。我平时是不吃水果的,这时候却很有耐心地吃着她一瓣瓣递过来的桔牙儿。我们都在体验着惜别,体验着曾经有过又将失去的恩爱。双方心里都有一些话,但谁也不愿触动主题,现在不是对话的时候。她看我呆坐着无聊,就找来一盘流行歌曲的光盘,打开VCD,让我解闷儿。“里边有两首歌让我哭了,你听听吧!”她说。“哪两首?”我问。“你自己感觉吧!”她按了启动键。 
  流行歌曲是年轻人的事,我平时不听。这是代沟使然。今天既蒙竺青的盛意,我输液又的确做不得别的事情,居然耐心地一首接一首地听了起来。有几首是失恋者的怨艾歌哭,那歌词若无真实感受是写不出来的,而且我听到了两句歌词:“我不是你的天使,我不懂你的天堂。”我怀疑竺青是不是要借助歌曲向我表达点儿什么!流行歌曲真有它的动人之处,它可以用浅白的口语表达真挚的情感与哲理,我受了触动,竟信手写了几句,一拼凑,竟也有点儿像歌词。我拿给竺青看,怕她误解,还特意强调了一句:“是文学,未必是对你而言,别介意。”歌词的题目叫《不爱也不需要理由》:   
  三月骊歌(3)   
  别找太多的理由, 
  你知道你一直刻在我心头。 
  正如爱不需要问为什么, 
  不爱,也不需要理由。 
  爱过之后,才发现我不是十全十美, 
  新爱来临,才知道有人比我优秀。 
  爱情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时尚说得对,跟着感觉走。 
  我的心,张着可怖的伤口, 
  我的手,在抖。 
  我同意了,行了吧? 
  带上你的唇膏走吧,别回头! 
  这明明是抱怨她的诗,她看了却没说什么。十数年间我们也闹过别扭,但从来不吵架。只要看出话不投机,总有一方先打住了。 
  “就让我带点儿唇膏走啊!”她把它玩笑化了。这就是她的性格。 
  “滑老师,我给你唱支歌吧。”她岔开了刚才的话题,想表达些什么。 
  “唱给我的?” 
  “嗯。你听过《心雨》吗?” 
  “没听过。你知道我对流行歌曲一窍不通。” 
  “我唱的不好,你注意听歌词吧。”她蹲到我面前,孩子似的伏在我的腿上,并且仰着头,目光却不对着我。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是不再绝堤的海。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的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晴, 
  沥沥下着心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随着她的歌声,我眼前映出了那些歌词勾勒出的画面。一个将要穿上婚纱、挽着另一个男人胳膊走向庆典场面的新嫁娘,在头一天的夜里最后一次想念她曾经的恋人。是留恋,也是无奈。“生活不只需要感情,更需要理智。”“我不是无情的人,却将你伤得最深。”竺青,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你的这最后的“想念”是唱给我的“安魂曲”吗?等她的歌声消音时,她无言地望着我,发现了木然坐着的我眼角上挂着的泪珠。 
  六天之后,我被佟所长的电话叫到街道派出所,竺青已事先等在那里。竺青一人一户的户口本摊在眼前,我意识到,我们的三口之家解体了。赶到婚办处,有一对年轻的很时尚的青年刚办完离婚手续。我们涂改过的结婚证没遇到任何刁难,通过了。办事人员正往两个绿皮证书上填写,该压钢印了,竺青的眼圈红了,开始拭泪。“女方,你同意离婚吗?”工作人员严肃地问。她哭着点了点头。嘣嘣两声钢印响,十五年的夫妻就此劳燕分飞。 
  所有的埋怨,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动情与销魂的记忆,所有的难于割舍的情丝,被判官的朱笔一抹,统统地云散烟消、化为乌有了。 
  我原想把这个日子拖到八月七日,凑满十六年,但是她等不及了,她怕错过幸福的机遇。我呢,我的竺青已在去年的八月七日回到少司命夫人身边,我还在乎跟这位小晨子多几个月少几个月吗?现在该是高咏“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时候了。 
  佛说人生七苦之一就有“爱别离”苦。与所爱的人生离,与亲人的死别,同样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而前者尤为惨烈。是所有的人生都必需经受这种体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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