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进到口中,苦苦的,舌尖发麻,仍能品出幽雅的香味。杨启明出事,他始料不及,命运至此有了转机,心美滋滋的。人除了奋斗,还得讲运气,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想捞也捞不着,官场商场,历来如此。他身子靠在椅背上,舒展一下酸疼的腰,望着墙上李苦禅大师的雄鹰图。雄鹰在松枝上抹尖利的嘴,一双亮眼警惕地张望,一副振翅欲飞、傲视凌空的神态,他打心眼儿喜欢。花大价钱弄到这幅画,他一直挂在办公室,坚信它会带来好运,现在果然应验了。一头软绵绵听话的羊,怎斗过天上凶猛的雄鹰?
“到底老了,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他捶捶发酸的腰,感叹道。他品口茶,这半个月,过得像茶水,入口苦点,万事开头难。这次调查杨启明出事真相,公安做了工作,本想定自杀未遂,后来找不到证据,也顺水推舟,下个意外事故。舆论才有所平息。自己说了杨启明不少好话,事尽可能往轻里去,将来日子才好过,如追究没完,拔起萝卜带出泥,谁屁股上没点儿屎啊!
没多久,丁建昌书记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摸着扶手说:“杨总出事后,你工作抓得不错,我们工作组也该回去了。”
“还是领导支持帮助得好,我有什么本事?”
“你经商几十年了,干这点儿事,还不轻车熟路?谦虚过度就等于骄傲,集团的利润,你不会谦虚得没影了吧?”
“给集团两千万先,后面的钱再说吧,我们也有难处,还有件事忘告诉你,邱芳芝已调回前台,当上副主管了。”
“好,你有你的难处,我也体谅。老陈啊,你好好干,集团已研究过,把担子再压在你肩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要争当老将黄忠。”
他挺直身板,表态道:“请组织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早交给党了。”满头白发的丁书记跷起腿,歪着身子瞥他一眼,说:“什么老不老的,退休还差好几年呢,也不看看在谁面前摆老资格。”俩人一块笑起来。
陈凯志又想了想,面有难处地说:“外商合同遇上麻烦了,资金一直没到账,他们想起诉。”他送丁建昌上车,丁书记交待道:“外商合同要依法妥善解决,改制还是小心为上,里边陷阱多着呢!”
丁建昌刚走,司机叫他,说:“董事长,郎先生已经到了,请你去南海渔村。”他上了车,自言自语地说:“这条狼,不会给我灌什么迷魂汤吧?”
《改制》三十六(1)
礼拜六早上,手机叫了,欧阳倩文迷迷糊糊接起来,传来熟悉的声音:“欧阳律师,早上好!”
“嗯?”
“还没睡醒吧?有点儿急事想问问你。”
“啊,董事长,你好!你说吧,什么事?”
“那份外资的合同,对方要起诉,你看?”
她清醒过来,不假思索问道:“到期了吗?”
“早到了,国资委也批了,他们的投资一直没到位,说我们评估水分大,有意兼并制造亏损。”
“银行评估,在法院是有权威的,重新请香港会计师楼评估,他们要花一大笔冤枉钱,兼并服装厂后,项目的油水也不大了,他们很可能会退出,下一步你就活了。”
“你看能谈成吗?”
“差不多,他们资金不到位,是他们违约,最多偿还定金就是了,明天我去公司再看一下资料。”
“好,就这样定了,礼拜一与外商谈判,你一定参加。”
“好吧。”
“那就好,就好,多谢你。”陈凯志电话挂了。董事长的电话,闹得她懒觉没睡成。那些资料,杨启明在时她已看过,应该没问题。最近,她一直恍恍惚惚,夜里常失眠,干事打不起精神。她爬起床,打哈欠伸个懒腰,穿上件套裙,腰围大一圈;照照镜子,脸颊高了,下巴尖尖的,不那么圆润;眼睛没神,忧郁的光在镜中躲闪。单位传杨启明为她自杀的话,也飞进了她耳朵,弄得她心烦意乱。她走进沐浴间,拧开热水笼头,刷牙洗脸,她摘下毛巾,见白瓷砖墙上,贴个印白雪公主图案小挂钩,是杨启明帮买的,挺好看。镜子蒙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的形象模糊了,杨启明却笑嘻嘻走出来,她不由蹙起眉尖问:“你找我干吗?”
“我爱你。”杨启明情意绵绵地说。
“你爱我就把我一个人丢下。”她的泪涌出来,用毛巾擦去眼泪。
“这是惟一的选择。”杨启明张开双臂,在等待她。
“我讨厌你。”欧阳倩文说完,扭身跑回屋,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呜呜”哭起来。你这讨厌鬼,非跑去自杀,这下可好,谣言满天飞,污水全泼身上了,日子还怎么过?这时,曲萍在楼下叫:“倩文!倩文!”
“我马上下来。”她抹去泪花,趴在窗上应了声。今天,她约好曲萍一起逛街,轻松一下,顺便谈谈自己的心事。曲萍比她高几届,关系不错,她来自甘肃敦煌,是在北大组织的一次法律辩论会上认识的。当时,欧阳倩文睿智机敏,曲萍舌剑唇枪,两人进行了扣人心弦的论战,结果,她俩从鸡蛋里挑骨头的对手,成了互相倾慕的对象,并结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曲萍在晚报当记者,负责法律版面,一直单身。她简单梳梳头,涂上淡淡的眼影,掩去哭过的痕迹,对镜子抹上唇膏,抓起浅咖啡手袋跑出去。从杨启明出事后,黑手袋她再不用了,任它静静躺在衣柜下抽屉里。
她和曲萍在百货大楼闲逛。她爱买衣服,情绪不好时更喜欢买,买件新衣服穿身上,忧愁会挤走。欧阳倩文来到女装展柜选服装。曲萍像电线杆竖在边上,挑剔的话在她薄唇中流淌。
欧阳倩文刚拿起件宽松的外套,曲萍一脸惊讶,嘴大张着说:“哟,你挑它干吗?休闲装显不出线条,一点女人味也没有,鼓鼓囊囊像个面包,白白浪费了你的好身段。”
她用手摸一件深色套裙,又听见曲萍带鼻音的话:“哼!你啥眼神呀,这咖啡色真老气,像老大妈。”她欣赏黑色大开领的晚礼服,曲萍站在那儿,一副瞧不上的神情,比画着说:“领口开这么大,太露了,跟小姐似的,一点儿气质也没有,你敢穿它上街吗?”
她穿上镶花边的红衬衣,对镜子瞧,衣服短短的,收腰,花边很雅致,挺合身的,衬托得脸色也红润,她心泛喜悦,问曲萍:“这件怎么样?”曲萍在她身上滴溜溜看来看去,生气地说:“太艳了,一点也不端庄,像只花蝴蝶,一看准勾引男人,今天我陪你出来,万一遇上什么事,别把我捎进去啊!”
《改制》三十六(2)
难怪同学们都说,曲萍是个老处女,心态不正常,嫉妒人穿得漂亮。当时,曲萍正写本小说,写了三年多,一直修改开头第一句:她刚起床,他进来了;她正在屋里换衣服,他突然闯进来;她睡得正香,他……曲萍至今没弄明白,他到底什么时候进来的?
欧阳倩文下决心买了红衬衣,曲萍在旁边不乐意,斜着眼,看不起地说:“穿这么花里胡哨,肚脐儿露在外边,让我约会都不敢穿。”不过这衣服杨启明一定喜欢,他总让自己穿鲜艳些,青春活泼。自从跟他买过几件衣裳,审美眼光怎么也随他去了?
中午,她俩坐在麦当劳餐厅,曲萍拿起汉堡,神秘地对她说:“刚才排队,旁边那女的穿得真露,半拉奶都鼓出来,男人个个回头往她胸上看,比汉堡还香呢,我看她一点儿不在意,八成是三陪。”说完,她挺起平平的胸脯嘲笑了两声,眼睛扫视着欧阳倩文。看来买衣服的余震还没完,她没搭讪,静静吃薯条。焦黄的薯条沾着红红的番茄酱,很好看,她从小喜欢漂亮,吃的东西也不例外。小时候,熟人给爷爷送盒瑞士巧克力,成贝壳、螺蛳状,她舍不得吃,结果被小哥哥们偷吃了,她气得大哭一场,爷爷狠狠教训小哥哥们一顿。曲萍一副神秘的样子,对她说,“听说,二十天前,一位老总为改制自杀了,是从你楼顶跳下来的,他是不是贪了很多钱呀?”
“自杀?有那么回事,贪钱没听说。”
“那你不怕?老公不在家,一个单身女人守套空房子,你最近没遇见鬼吧?”
“还好。”
“你要怕的话,到我那儿住两天,躲一躲。”
“没事,我从小就不怕鬼。”
“没想到你文文气气的,胆还不小。要我就怕,我一遇闪电打雷,吓得直往被窝里钻。”曲萍脸拉长了,眼睛躲闪,声音细了。没想到她这么高的个儿,胆这么小。曲萍接着说,“你多好啊,娇滴滴的有人呵护,不像我,孤单单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的。”说着,她眼里溢满了泪,点点泛着哀怨。
曲萍的愁绪牵出她的伤感,杨启明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变得血肉模糊,在生死之间飘摇了。他敏感,多虑,经受各方的压力,又不愿向人倾诉,他会不会得了忧郁症?男人总爱当强者,实际内心十分脆弱,要早点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或到庙里许许愿,让烦恼得以解脱,就不会走张国荣那条路的……
曲萍见她半天不吱声,问道:“倩文,你在想什么?”
“不,没想什么。”
“想老公了?他出国快回来了吧。”
“嗯。”
“瞧你们小两口,日子过得多滋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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