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天鼓卷

第5章


  声音从黑暗彼方逐渐挨近,再经过晴明宅邸的土墙外。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挨近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大概是劝进坊……」博雅低声道。
  「劝进坊?」
  「不知道吗?晴明。」
  「嗯,不知道。」
  「最近有个男人经常在京城大街小巷边走边哭。」博雅说。
  那男人——头发蓬乱,长及肩膀。面孔隐藏在头发里,只能看到炯炯发光的双眼。
  不但看不出他的岁数,也看不清五官。
  身上穿着一件看似从未洗过的破烂衣服。他随时都有可能路倒,死在街头,大概有人施舍吃食才没死,仍在京城里徘徊。
  「是疯了吧?」
  人们如此议论。
  无论谁去搭话都不回答。
  很臭。
  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渗透了大小便和汗水污垢的味道。
  虽然穿的不是僧衣,但众人认为他原本应该是劝进(注4)和尚,因故发疯,之後便称他为劝进坊。
  「不过啊,晴明,这个劝进坊有时候看起来不像发疯。」
  「是吗?」
  「大概三天前,我也碰见了劝进坊。」
  「在哪儿?」
  「五条大桥。」
  「五条大桥现在不是不能用了?」
  晴明说的没错。
  去年秋天,洪水冲垮了五条大桥。中间的桥墩被冲走了好几根,桥中央朝下游倾斜得很厉害。已经不是能供人通行的状态。
  大约十天前,又有一根桥墩倒塌,预计今年春天着手修理。
  「我没有过五条大桥,是在桥畔碰见他的。」
  「唔。」
  「虽然那座桥已经倾斜,无法通行,不过那模样别有一番风情,散发一股吸引人的哀怜。月明的夜晚,我有时会特地去那儿吹笛。」
  博雅说,三天前的夜晚正好来了兴致,於是又去五条大桥桥畔吹笛。
  博雅待东山月出才吹起笛子。
  随着逐渐远离山头,月亮也逐渐明亮起来,光亮耀眼。
  博雅在月光下吹了一会儿笛子。
  喔喔喔喔嗡……
  喔喔喔喔嗡……
  突然听到什麽哭声。
  声音渐渐挨近。
  博雅原以为那声音会一直挨近,不料声音在中途停止。
  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察觉到某种动静,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对面柳树下站着个人影,正在凝视博雅。
  「那人就是传闻中的劝进坊。」
  博雅在吹笛时,劝进坊寸步不移,看似在倾耳静听博雅的笛声。
  待博雅吹完笛子,劝进坊也不知何时消失踪影。
  「我觉得,那模样好像不是完全发疯的人,晴明……」
  博雅道。
  「他可能遭遇了某种极为悲伤的事,晴明啊,如果用你的说法来形容,他那个所谓『自己』的容器应该盛不下过大的悲伤,所以只能往外流溢吧。在外人看来,他那种往外流溢的悲伤感情,或许就像发疯一样……」
  听着博雅说的话,微微颔首的蝉丸喃喃自语:
  「大概眞是这样吧。」
  「博雅,其实今天蝉丸大人也是为了类似的事而来。」晴明说。
  「蝉丸大人也是?」
  「可以这麽说吧。」
  「是什麽事呢?如果方便,能否告诉我?」
  「是。」
  蝉丸用力点着细长脖子,开始游说。
  「那降事发生在三年前的秋天……」
  蝉丸应邀造访一位名叫橘诸忠的武士宅邸。
  二
  橘诸忠的宅邸位於西京。
  他和蝉丸是老相识,蝉丸经常受诸忠之托,前往西京宅邸弹奏琵琶。
  那天,蝉丸以为诸忠又想听琵琶而造访西京宅邸,结果不是。
  「老实说,我有事相托。」诸忠说,「希望您能教一名女子弹琵琶。」
  一问之下,原来是这麽回事。
  那年夏末——
  有名女子站在诸忠宅邸前。
  诸忠有事去了趟仁和寺,骑马归来时,看到那名女子站在大门前。
  那女子衣着脏乱,头发也看似没梳过的样子,但如果洗净污垢,换上衣服,应该相当美。
  不过,她的眼神和脸上均没有表情。只是果然站着。貌似灵魂出窍了。
  直接视而不见置之不顾也无所谓,但诸忠放不下心,骑在马上问道:
  「这位女子,你从哪儿来的?」
  但是,女子不答话。只是伫立在原地。
  「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诸忠再度问,女子依旧没有反应。
  诸忠本来打算不再理睬对方,直接进宅邸,却因为问了话,反倒对那女子更放不下心。大概觉得那女子素而不饰很美,竟产生一股莫名的好感。
  「跟我来。」
  诸忠对女子说,进了大门。女子似乎听懂了诸忠的话,怯生生地跟在诸忠身後进门。
  命侍女帮忙沐浴更衣後,果然如想像中一样,那女子相当美。
  不过,女子依旧不开口,只是精神恍惚地望着某处。
  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究竟她之前住在哪儿,又为何站在那地方——这些问题都一无所知。
  虽然不能说诸忠毫无醉翁之意,但他也没有想对女子怎样的明确打算。
  只知道这女子似乎视力不佳。即便看得见,也只是在一片模糊中勉强可以分辨出明暗的程度。
  「你眼睛看不见?」
  诸忠如此询问,但女子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没有心。
  女子宛如失去灵魂的生物。
  事情有点诡异,只是诸忠自己带女子进来,总不能再赶走她,恰好庭院一角有间既非独立房舍也非草庵的空屋,於是就让女子住进去。
  诸忠让女子落发,并替她取名为春阳尼,为的是防止身分不明的男子来访,另一方面是女子没有名字实在不方便。
  他安排了一名侍女跟在女子身边。
  女子的眼睛虽看不见,住习惯了後,也能在小庵或宅邸内自由走动。不但能自己吃饭,也能自己如厕。
  然而,女子没有心。
  不知是不是也失了声,她从不开口说话。
  耳朵似乎还能听见,也大致能听懂别人说的话,不过,若放任不管,她就终日什麽都不做,只是呆呆坐着或站着。
  当初为何让这女子住进家里呢?
  说势不得已也确实是势不得已,可是,失落了心的春阳尼的确很可怜,令人同情。
  此时,诸忠想起了蝉丸。
  女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耳朵似乎听得见,既然如此,让她跟着蝉丸学弹琵琶也无妨。
  於是蝉丸便应诸忠之邀前来。
  「好的。」
  蝉丸答应了诸忠的请求。
  他决定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也是目盲之人,或许他另有想法。
  教琵琶之前先让她听曲子。
  蝉丸在春阳尼面前弹奏了琵琶。
  弹的是传自大唐的秘曲〈流泉〉。
  那是首悲切的曲子。
  将流逝的时光喻作流水,感叹人生短暂无常。
  此时——突然发生令人吃惊的事。
  蝉丸弹奏〈流泉〉至最精彩处,春阳尼的眼中溢出泪水。
  蝉丸当然看不见春阳尼的泪水,但从四周人的反应也能得知此事。
  「怎麽了?春阳尼啊,你为何哭泣呢?」
  在场的诸忠问道,但春阳尼依旧没作答。
  春阳尼的双眼不停掉落大滴泪珠,顺着脸颊淌下。她泪流不止。虽然不知春阳尼为何流泪,总之,她在听蝉丸的琵琶声时,似乎能恢复感情。
  那天起,蝉丸便开始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并非每天都来。
  他一个月来几趟,从琵琶的拿法开始教,继而教弹法。只要蝉丸来了,短则三天,长则七日,都住在诸忠宅邸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前来就能听到蝉丸弹的琵琶声,因此诸忠也很高兴。
  蝉丸教得很周到,手把手地逐步教。
  春阳尼也学得很快。
  仅三个月便能弹奏简单曲子,一年後已有小成,两年後即练成无需再教的本事。
  第三年,蝉丸只是偶尔前来探看。
  只要春阳尼在身边,即便蝉丸不在,诸忠想听琵琶时,随时都能听到。对诸忠来说,春阳尼的琵琶技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是,春阳尼依然不出声,除了弹奏琵琶外,她照旧终日凝神发呆。
  这时,诸忠又请蝉丸前来。
  蝉丸来到诸忠宅邸时,诸忠说:
  「发生了惊人的事。」
  原来至今为止一言不发的春阳尼突然在昨天开口说话。
  昨天早上,春阳尼来到诸忠住的正房,向诸忠说: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哦!怎麽回事?春阳尼,你能说话了?」
  诸忠如此间,但春阳尼不作答,只是反覆说: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因此诸忠才请蝉丸前来。
  总之,蝉丸先和春阳尼见了面。
  地点是春阳尼住的小庵。
  蝉丸和诸忠两人面对春阳尼坐着。
  蝉丸坐在春阳尼对面,竖起耳朵静听。
  蝉丸和春阳尼均是目盲之人,彼此能传达的只有相互之间的动静和身体温度,以及呼吸。
  「蝉丸大人,承蒙您长久以来教授琵琶,实在感激不尽。」
  春阳尼的声音先响起。
  那声音清澈又肃静。
  「同时,承蒙诸忠大人长年来悉心照料,感恩戴德,我眞不知何以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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