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梦西蜀

天旋地转。
    我能听到自己磕在一级级台阶上的声音，还有嘴里浓重的血腥味。
    瞻儿的尖叫声传来。
    我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做的那个梦，自己被妖魔鬼怪缠住，怎么都出不了宫。
    我终于停止滚动，平躺在玉阶的最下面一级。睁眼是灰蒙蒙的天，可除此之外，所有的感官暂时离体而去，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姐姐……姐姐……”瞻儿的小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面，他垂着眼泪，突然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瞬间一切感觉又回归到身体里面，刚才所有的磕碰在同一时间疼起来，我疼得直吸冷气，可立刻吸入肺里的气又冲出了喉咙，还带着一口口血。
    “姐姐！姐姐！”瞻儿大哭起来，“不要离开瞻儿，不要离开瞻儿……”
    周围乱成一团，我听到有人叫，“快去禀报陛下！”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
    我的意识依旧清醒，试着移动自己的手指脚趾，似乎还都可以，那应该脊椎没出问题，可是其他的……我就不敢说了。
    不过一级级台阶不算太陡，我想，应该不会骨折吧……虽然很疼。
    “瞻儿……”我用尽所有力气，转头对瞻儿说，“瞻儿不怕，姐姐……只是……有点累，想要睡一会儿。”
    “姐姐……”瞻儿一边叫我一边还摇，他毕竟还是孩子，要是我有内伤或者很重的外伤，这小祖宗这样一摇能直接把我摇死。
    “瞻儿……听话……快回去。”我虚弱地说道。
    “兮儿！”我听到刘禅的声音，他急促的脚步声从玉阶上传来。接着我看到他的脸，神色极其慌张，想要抱起我似乎又怕伤着我。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他对旁边的人大吼，“快去请医官，把那帮人都给我叫来！”
    我觉得胸口紧得好像肋骨都要内陷进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出气多，进气少。
    刘禅竟然单膝跪在我身边，他把我散乱的发丝从脸上理开，又拿出丝帕把我嘴角的血迹擦掉，那神色好像惊慌失措的孩子，我听到他喃喃地说：“你不要有事，你不能有事，朕不会让你有事……”
    缺氧的感觉排山倒海，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识也开始不清不楚，失去意识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叹息了一声，最终，我还是没有逃开……
    我觉得我睡着，可我又觉得我醒着，只是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如同一个人的悟禅。
    可我知道我要快点清醒过来，但同时我也知道这事很难勉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能感觉到肌肉骨骼的酸痛，我努力地要睁开眼睛，接着就听到瞻儿欣喜的声音：“醒了醒了！娘！姐姐醒了！”
    “嗯？”我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我在……家里？
    “兮儿。”我娘坐到床边，“太好了，你醒了。”她满脸的沧桑，眼眶红红的，似乎又是哭过了。
    “娘……”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觉得心里格外难过。
    “好了，好了，别多说话，医官说你最好少开口。”喜悦与悲伤两种情绪同时在我娘脸上出现。
    我微微点头。可立刻又开口问：“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我应该是在宫里，可怎么刘禅就会放我回家了？
    我娘正要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她醒了？”竟然是刘禅。
    我一惊，他怎么……接着我就看到侍立一旁的小青，和我所睡的这个地方的情形。
    竟然又是这里，凤梧阁。
    我早该知道。
    心里好像被重击了一下，让我觉得一阵胸闷。
    刘禅一走进来，其他人就都站了起来行李，他一边说“免礼”一边就朝我走过来。毫不避忌我娘和我弟弟也在场，直接过来坐到我旁边，问我：“你感觉怎么样？”然后又不等我回答，笑着说：“瞧朕这记性，你不能多说话。”
    我朝还站在一边的娘和弟弟看了一眼，刘禅立刻会意，转头对他们说道：“夫人，您和瞻儿就坐过来吧。”他示意了一下他旁边的地方。
    我娘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当中，和君主平起平坐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更何况她还是女子。我娘要是知道我有时候会把刘禅连名带姓地叫，甚至是叫他小名，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不过她也就是稍稍一愣神而已，毕竟曾经是丞相夫人，看过大场面多，立刻就反应过来，谢了礼，和瞻儿坐了下来。
    “医官说你外伤并不要紧，多是磕伤扭伤，不动及筋骨，”我娘面带忧色，给我讲解我的病，“不过你染上风寒，肺风喘咳，十分严重，若是不好好治疗……”
    “我知道。”我扯着嗓子说。中医里所谓“肺风喘咳”就是类似于肺炎，这种病在一千多年以后，只要吊几天青霉素就可以搞定，可现在这个时代的医疗，很有可能是要命的。
    我这都是自己搞出来的，算不算自作自受、自讨苦吃、自掘坟墓、自寻死路？
    一抹讽刺的笑爬上我的嘴角，不知道赵统若是知道会作何感想。
    不过很快的，我发现我这次生病一个很大的好处。
    就是我娘迅速从我爹身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看来要冲淡悲伤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另一件足够占据当事人所有注意力的事情来引走注意力。
    我娘和弟弟破天荒地搬进宫来照顾我，我想是不是刘禅在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之后，怕我再想不开绝食，上一次我已经好得差不多，所以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这次我要再来一出真的是要小命的了。
    我娘一直都很担心我的情况，所以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一直看到我慢慢开始好转，咳嗽中不再有血，才开始放心起来。也是因为这样，她去想我爹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似乎经过我这么一来，她顿悟到，身边活着的人更重要。
    可是让我觉得很奇怪的是，赵统一直都没有来看我，我觉得他至少也会像上次一样，来偷偷看我几次，难道是因为被我娘的气势所摄？就好比丈母娘一般总会比丈人难搞一点。
    但后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然后知道了他没有来的原因。为了这事，我直接去找了刘禅。
    “陛下，你当天和我说，赵大人的辞呈，您准了没有？”我问他。
    刘禅眼中闪过一丝凛冽，他微微一笑，“自然准了。赵大人希望能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朕也甚是感慨，便准了，如今赵大人已经把赵家军掌军权交予其弟赵广，他尽可以四处逍遥了。当然除了……”他看了我一眼，“除了皇宫之内。他已是庶民，不得随意入宫。朕已下令传达守卫此事。不过朕也相信赵统不会以身犯险，毕竟……”他眯了眯眼睛，“毕竟擅闯皇宫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说得义正言辞、风轻云淡，我却气得不能自已，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咬着牙说：“刘禅……你……你太过分了……你……你原本是要让我走的！”
    他的脸上掠过悲伤的神色，“没错，朕知道，当日你走之后，就不会再回来。朕原本的确是想成全你，可是……可是……”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可是你一走，朕就后悔了。”他走上前来握着我的肩，深深地看着我，“兮儿，不要走，呆在朕身边。朕什么都答应你。”
    我冷笑一声：“什么都答应我？那你能答应我放我走吗？”
    他脸色沉了下来，垂下手，“除了这个之外。”
    “刘禅，你纳不了我。”我说，“我并非完璧之身。”
    话音刚落，就看他眼中顷刻间冒出怒气，瞪着我目光灼灼。我心中冷笑，果然，我知道他一定会介意这样的事情。
    可没料到的是，只是片刻之后，他就笑了，“我不在意。当今太后即是改嫁给我父皇，汉武帝之母亦是改嫁入宫，你等尚未成婚，我又怎会介意？再说……”他叹了口气，“你们在军营中独处这么多日，我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会是如此。”
    我震惊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他竟然可以不介意这样的事情！刘备当年取吴太后是为了能够更稳地坐这西川主之位。要说到汉武帝的老妈王娡，更是因为隐瞒婚史编造谎言才能进宫，这这这，怎么能比？这刘禅也太……我该说大度还是不择食？这个年代的人不是应该很忌讳这个的吗？
    刘禅看我的样子，知道我一时没法消化他的话，把我轻轻圈到怀里，在我耳边说：“兮儿，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留下来，好不好？”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而且这话已经把自己的身段放到不能再低的位置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任他抱着，脑子里面乱成一团，本来以为他一定不会接受这事，那样我也许就能脱身，可现在，现在，一切都乱套了。
    一口气在胸口不上不下，我干脆一用力把它咳出来，然后在那里弯着腰装作咳得很厉害。
    “兮儿。”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是好多了吗，怎么还这么厉害。”
    我不说话，只是一边对他摇手一边继续咳嗽。没想到这生病也能给我当挡箭牌的。
    刘禅无法，只能送我回去，再让医官来给我诊治。
    本来我以为这样总算逃过一关，可没想到，我娘竟然也来掺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