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第十三章 惘然若失


不同于奇幻绚丽的仙界、热闹喧嚣的人界和晦暗诡谲的冥界,净土本是精灵的居所。与降星洞有些相似,这里是神、仙、人、鬼、妖、魔都无法涉足的领域,但它并非处在交界缝隙中,而是就在三界之中,却无固定所在。仿佛一念就可到达,可又永远可望不可即。
    素雪睁开眼睛,已置身于白沙细细的无边海滩。
    平章兽的目光,犀利而霸气,硕大的尾鳍一扫,搅动起强烈的气流。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不知何故迟疑盘桓,时而昂首吠叫,时而拍打沙滩,时而前蹄刨地,时而喷着鼻息。
    素雪并没有见过平章兽,但她曾听潮崖王说起过长兄的式神。当年潮崖王的戏言一点没错。素雪刚刚看到平章兽的时候的确吓了一跳,绕着看了一圈,脱口笑问“这四不像不会是拼出来的吧”,惹恼了它。
    上古神兽都是骄傲、忠心、善良、敏感的。她自知失言,未等天后责怪,径直跪拜,肃声道歉。来净土的路上,她遵照约定,始终紧闭双目,伏卧在平章兽光滑的脊背上。风势猛烈,她不禁抱住了它的脖子。触碰之下,竟发觉它脖颈鬣毛间藏着一道深长的伤痕。
    她知道这是几近万年前开天辟地之时留下的,但还是心疼地轻轻抚摸着,温柔地问:“好了吗?还痛吗?”
    听着她娓娓诉说潮崖王的故事,平章兽似乎也心有所感,不时发出几声应和似的微哼。
    “平章兽,你一定也很想念你的主人吧。就像披云兽……”素雪疼惜地拍拍它粗壮的脖颈,它却不满地梗了一下脖子,好像是在说“我才不像那只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双尾猫!”
    它是上古神兽之首,身姿矫健,变化多端,上天入海,无所不能。可这个小丫头的一句话,竟戳痛了它最敏感的神经。它哼着哼着,头就低了下去。
    它的确万分想念澎崖王,怀念从前与他并肩战斗的日子,也怀念载着他畅游天际看他指点江山时信心满满、气宇轩昂的神情,还怀念他抱着她倚靠着自己,偷偷地吻她一下,又伸手拍拍自己,温柔地笑着说,得她为妻,有你为友,此生再无所求……
    他决然赴死,它却隐忍苟活,这是何等残忍的安排,又是如何屈辱的宿命?!可它必须服从,替他守护天下,也保护他放不下的人。只是它并不愿被召唤,宁愿以玉簪的姿态永远沉睡在她高高的发髻上,在平缓祥和的时光中一遍一遍回忆那个人。
    已经很久了,没有人骑在它的背上,还能如此安稳,如此温柔。
    “回去吧,多谢你!”素雪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今天的笑容,更胜往日。平章兽看着看着,血红的眼眸中突然滚落一滴硕大的泪珠。泪珠掉在白沙上,竟然没有渗入,而是凝缩成一枚圆满的血玉,光华莹润,触手生温。
    “这……”素雪在它的点头示意下捧起了血玉,感激地欠身致谢,将它佩在颈上。她并不知道这玉能有何用处,只是神兽情动,慷慨馈赠,哪怕只是一个纪念,她都感激不尽。
    平章兽故意仰起头,不再看她,也不再耽搁,一个腾跃,瞬息消失在湛蓝的天空。
    这苍茫大地,终于只剩下她一人。可她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期许,脸上仍然绽放着幸福的微笑,向着远方跑去。
    “母后,您、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日神吃了一惊,一把拉住天后的袍袖。
    “母亲,仅仅是退位,恐怕也于事无补……”日神猛地转过头,却被紫玉仙冷酷的目光生生定在了原地。阴郁的紫焰跃动,六芒星凌厉的棱角伸展,与眉锋一道指向刀裁冷鬓。日神从未见过他如此犀利如此阴森的模样,恍惚了一瞬,才想起紫玉毕竟是鬼仙,更是冥神。
    “你如今掌管冥界,总有办法好好安置他吧。”天后也是面容冷峻,一改往日温婉和善。
    “等等,你们、你们是想……弑君?!”
    “我们本不想伤害天帝,可他若不死,母亲就无法得回法力,也就无法救出素雪。只要素雪回来,潮崖王一定可以恢复本性。无论是他还是母亲,甚至是你,都比天帝更适合为君!”紫玉说一句,天后点一下头,而日神则退后一步。说到最后,他终于背倚楠柱,退无可退。
    “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如何实施?”日神略一顿首,瞬间凝思,昂首阔步,走上前来,与紫玉仙并肩而立,齐齐看向天后。
    天后瞥了他一眼,心中涌起一股热浪。她知道这个孩子心智单纯,忠孝良善,刚猛勇武,一心崇拜天帝,从未有过反心,他如今立下抉择,为了至亲而叛离至亲,需要鼓起极大的勇气,也需要克服极大的痛苦。
    日神粲然一笑,气宇轩昂,英姿飒飒。
    可他的心中却一片凄凉、一片迷惘。他只是心头一热,下意识地做出了选择,回宫静思,却发觉并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杀父弑君。不错,天帝的某些作为着实令他不满,但他毕竟是在无限关怀、无比尊荣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素雪和月神经受的困苦折磨,他不甚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母后和紫玉的话是有道理,但日神与他们的分歧点恰在天帝是否一定要死。
    想起日渐老去的父亲,日神心有不忍,也后悔于自己的莽撞。但转念一想,知道他们的计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如果有别的办法可以救素雪、救王叔,他可以及时阻止他们、保护天帝。
    “近侍,更衣,我要去书库!”夜色如墨,日神的目光却炯炯有神。他翻身起驾,来不及也不可能跟妻子解释,就忙忙地披了件披风,飞入了瑟瑟秋风。
    华丽床榻上,雷神之妹、火沐之仙、日神正妻郦裳,面上青白光现,忽然一掌挥出,扫落满室烛火。
    恼怒也好,愤懑也罢,此刻只剩凄凉与灰心。她知道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有预谋的笑话。可叹神仙之身,竟也有如此无奈如此无望的时候,又和凡人女子有何区别呢?她曾经救过成百上千的痴情怨女,也因此破过杀戒、犯过天律,可都无所谓,她是在用她的方式造福于民,心中畅快欣然。
    可谁能救救她呢?
    神仙,可以选择缔结婚姻、携手白头,也可以选择独自清修、逍遥无羁。如果有选择的权利,她一定会毫不犹疑地倒向后者。可偏偏她就没的可选。当长兄雷神、这世上唯一一个她惹不起放不下的人跪在面前、泪如雨下地苦苦哀求时,她只得抢过刺目的珠冠绣袍,让那灼如烈焰的鲜红,遮蔽眼前晦暗的世界。
    日神,应该也是没有办法吧。只是天帝无需多费周折,只要一道旨意,一切就能尘埃落定。
    新婚之夜,二人对坐一宿,无语无眠。黎明之时,日神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头也不回地走出寝宫,吆喝金乌天马的朗声大笑响彻天宇。
    约法三章,有名无实,只是在保护她脆弱的自尊,于他,根本毫无影响。
    就是他的无所谓深深刺痛了她。
    第一次对镜理妆,第一次软语温存,第一次投怀送抱,他却无动于衷,反而惊愕厌恶,日渐疏离。
    而那夜,她终于发现了缘故。
    素雪是他义妹,不顾自身安危瞒天过海仗义相救,也在情理之中。可看到他温和地安慰梨花带雨的明玦仙,甚至将双手亲昵地搭在她的肩头,郦裳顿时妒火中烧、杀心骤起。
    可在涵通洞内,那个身形硕大、如鬼似魅的动物是什么?她只看清了它通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和强壮有力、毛色油亮的前蹄,就被那震耳欲聋的诡异吠叫镇晕了过去。
    醒来自是不成问题,那物也并未痛下杀手。
    反身腾跃,飞出洞口,一切悄然,不露痕迹。
    至于侥幸苟活的明玦,也再没有出现在她的晫曜宫。罢了,本也不是嗜杀成性之人,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只是对那个庞然大物,她仍是耿耿于怀。遍寻古籍、辗转套问,神鬼不识,竟毫无头绪。
    真的毫无头绪吗?天父和母后不约而同蹙眉凝目,又不约而同脱口而出“你从何而知?”,然后又不约而同微笑宽慰,顾左右而言他。
    今日难得日神留宿,偏生一时好奇谈及此事,不想他竟拂袖而去。寝殿外宫女窸窣的窃笑如绵密的针雨,丝丝钉在她的心头。
    翻倒的红烛,火焰挣扎,最终熄灭。
    她呢?也要如此缄默到寂灭吗?
    夜静如水,月明如玉。天帝独步宫苑,不知不觉踱至齐偕宫。
    恢弘的宫门上华丽却冰冷的纹饰,透不出半点温馨的烛光抑或珠光,唯有忧伤的月光,孤单地投下斑驳树影,在门框窗棂间莎莎刮蹭。上次来时,莲荷吐蕊,今夜重游,血染红枫。
    留下悠长、悠长的叹息,他慢慢转身,踏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回了幽暗的甬道。
    脚步,不由得转向东边。
    迎接他的,仍是一片寂静和昏暗。
    小小的薜萝宫本是心灵手巧的侧妃慕琏仙所居之所。慕琏仙犯忌被禁,无声寂灭,薜萝宫人去楼空。后来天后命宫女们入住,用慕琏仙所遗梭机继续纺织云锦,拿去霞罥院剪裁缝制,再送入涵通洞,散于人间天宇。
    自从林芝那日在玉楼殿偶遇天帝,机缘巧合下竟成了新宠。只是天帝天后皆无明旨降下,这个没有位分的小仙还是以宫女之身居于薜萝宫。天帝时常来访,薜萝宫又重新热闹起来。
    可今夜,月斜窗纸,凉风习习,劳累了一天的宫女与清闲了一天的准妃都已入眠,院中唯有整齐悬挂的素云随风飘摇,似是在欢悦招手,却又像厌恶挥别。
    “唉!”天帝的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无奈又落寞的苦笑。
    天下之大,宫苑之多,竟没有哪一处,再为他留一盏明灯、开一扇小门。
    隐去身形,良夜信步,周遭值守、侍从皆井然有序,来往奔忙,擦肩而过时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可这三界之主,却失魂落魄,惘然若失,浑浑噩噩如一片被遗弃的落叶,不知该身归何处。
    婀娜苑中仙女如云,可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柔婉媚态,唱着些歌功颂圣的曲词,跳着些端庄秀丽的舞步,美则美矣,只是久而无味;凌云台上惠风和畅,繁星璀璨,可占星千遍,也占不明琐细心事,更卜不出牵挂之人的下落音讯,偶然破筮,多非吉兆,徒然心伤,不如不知;从前还可去日神宫中指点法术、父子对弈、畅谈政务,可现在他有了家室,也就忙起来了,已有许久未曾单独觐见,朝见之时也目光闪烁,神情不属,想是孩子大了,有了心事,再不似少时那般亲近……
    不知不觉,竟快走到了西天门。
    身旁,陌生的院落,陌生的气息,思量许久,才想起这里唤作遥花台。
    遥远是的确遥远,花儿却已然枯败。
    人去楼空,满院萧疏。天帝催动法诀,收拾尽遍地枯叶,手指一挥,点亮了回廊灯柱。树影婆娑,中庭醉月,玉盏流光,琴音清脆。天帝并不会抚琴,他只是轻轻拨动着坚韧的琴弦,发出伶仃的单音和回响,若有所思地盯着皎洁的琴徽,默默忆起往昔。
    “潮崖,潮崖!”他低声唤着弟弟的名字,心痛如绞。
    “澎崖,澎崖……”长兄清俊的面容逐渐清晰,又重归模糊。
    “涔崖、汎崖、泠崖、涟崖、汐崖、滢崖……”那些封存在记忆中的杳远姓名,一个个,都已散落尘埃,绝灭无痕。曾经叱咤风云、尊荣光耀的赳赳天神,如今却连孤魂野鬼、卑贱蚁民都不如!还有谁会记得呢?
    “以后,也许也不会有人记得我吧……”天帝凄然一笑,指尖僵立在粗重的君弦。
    其实这样也好。应做之事已然完成,不应之事也都成定局,天界不再需要我,人界也不再需要神,万载辛劳,机关算尽,呕心沥血,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只是,忽然怕起来。
    “林芝,人死后还会有意识吗?”他曾小心地问过她。
    “会啊。人死后便成了鬼,只要不入冥界,就可以在夜里自由来去。回家看看也可,出外云游也可,还有专门恶作剧吓生人的。”
    “那见到生前认识的人……或者早于自己身亡的鬼……还认得出吗?”
    “当然认得!有的夫妻情深意重,临死相约,在迷津守候几十年,直等到另一半才携手转世的。”
    天帝沉默了一下,表情更加肃穆。
    “那神仙呢?死后会变成什么?又会不会记得一切……”
    他当然知道刚刚修得仙身的林芝无法回答,只是自言自语黯自神伤。
    “君上……”林芝轻轻抓住了他的小臂,仰头看着他,眉心微蹙,眉梢下坠,眼眸明澈,泪光流转。
    “怎么今日,没有画眉印?”天帝收起悲伤,温和地拍拍她的手,目光扫过她的额头。
    “君上每次看到那妆印都移目皱眉,想是不喜,所以便不再画了。”
    “不,很好看……”
    “是吗?那,那我立时画来!”一滴清泪,忽然跌入梨涡,眼中泛起层层碧绿的涟漪。
    “傻孩子!”天帝不禁动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其实很喜欢看她熟睡的样子。有时安详恬静,嘴角含笑,有时又紧张戒备,咬唇蹙眉。
    这个孩子,身上有嫱儿和雪儿的影子。仿佛是她们的合体,柔弱中透出坚强,敏感中隐含洒脱。
    可她毕竟不是她们。她有她的故事,也有她的宿命。
    天后曾郑重地建议纳她为妃,我也曾委婉地试探她的心意,可她无欲无求,不在意旁人所思所想以及所传所陷,说这样就好,只要能为我稍解寂寞就好,她愿一直陪我,永生永世……
    独角兽的嘶鸣划过夜空,惊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微弱虫鸣。
    是了,这里是素雪下过火门咒的地方,是比别的宫苑都要暖和。只是再强大的法术也会慢慢消退,再厉害的神仙也会渐渐衰颓,唯有活在人们心中才可永志不灭。
    冥神死了,还有紫玉;紫玉不在,还有别人。这萧疏庭院,总是有人偷偷打扫、悄悄祭奠,小弟也好,长兄也好,终究是幸运的。
    我呢?其实我也是幸运的。比起天赋异禀、被孤冥选中并印上了名姓的他们,我终究是最侥幸的。我可以恣意地爱、放肆地恨,不必担心心智迷失、功力反噬,更不会有堕落成魔、涂炭生灵的隐患。就算爱恨不成,也只是独自心伤,如此而已。
    神和人,还有魔,在感情面前同样脆弱、同样糊涂也同样渺小。
    天帝不禁喟叹,仰天长啸,举起玉盏,一饮而尽。泪落无声,初时滚热,未几生凉,及到滴落,冰冷如尸。
    他的确感到了寒意,不是在面颊,而是在腹中。
    “何人?!”天帝提气肃声,却发觉内息凝滞,喉头如噎,竟只发出低低一声嘶吼。
    刚才虫鸣的方向,墙角依稀现出人形。阴风飒飒,紫光凌凌。
    也好,死于他手,远胜死于亲子之手!
    天帝暗暗扣起的手指忽然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息,微笑着,阖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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