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紫玉仙被一股强大的劲力生生震飞,右臂重重打在樱树粗壮的主干上,勉强稳住脚步,背靠树干,凝定内息,犀利的目光直指幽暗回廊。
烛火早已熄灭,灯柱也多有断折,落叶簌簌间月光朦胧,唯有声音,穿透一切迷障。
“兄长,我回来了!”
紫玉心头一颤,刚刚强忍的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在她洁白的袖上绘制出凄美的斑痕。
“对不起!我、我一时情急,出手太重了……”她加力扶住他的身体,感觉是那样沉重和软弱,连忙搭脉一探,不禁失声疾呼:“兄长怎会伤重至此!”
四目交睫,紫蓝辉映。
他笑了。真好,此生还能再见你冰蓝的眼眸、再听你急切地唤我。你的手这般暖,方才的力道那样强,想是彻底恢复了,再没人可以伤到你。
她却哭了。她只想救天帝,却不知紫玉服过焕颜丹已失了三成内息,更不知他此刻心驰神动,悲喜相冲,孤冥反噬,倍受重创。她赶紧将手掌抵在他的心口,注入绵绵劲力。
紫玉仙却仍吐血不止,面色由苍白转为晦暗,眉心星印几乎消失。
“你回来……真好……”他的意识逐渐抽离,颤抖的唇线微微上扬,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还未说尽,她美丽又焦急的神情就消失于墨色帘幕。
见他昏迷过去,素雪无暇他顾,将另一只手也推了出去,却隐约按到他胸前硬物。取出一看,是一个朱红玉瓶,倒出丸药一闻,竟是回生丹,忙喂他服下。
冥冥之中,紫玉仙听到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他睁开双目,果然看到她精致的容颜,在晨光柔和的普照下,映着桂树婆娑的剪影,显得格外温婉秀丽,也格外楚楚动人。
奇怪,每每见到,不,每每念及,心都会抽痛起来。随着修炼的深入,痛感也愈发强烈。为何现在,她伏在我身上,我能感到她的每一次啜泣、每一滴泪水,更能触到她柔顺的银发和瘦削的肩膀,心,反而如此平静舒服?
他一边轻轻拍着素雪耸动的双肩,一边侧目看向不远处的芹芝仙。
“如何?已然不痛了吧?”芹芝白皙的面上仍挂着惯常的温和微笑。他怀中的玉兔又长大了许多,抱起来略显费劲,于是便走到小桌旁坐下了。
“真的不痛了吗?”素雪抬起头,忧虑地看着他,手从他胸口缩回,迟疑地停在面前。
“嗯。”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气息不稳也不去管,生怕一松开,她又消失不见了。
“好了,公主,他已无性命之忧,放他闭目歇息,说说您这些日子的经历吧。”
素雪点了点头,慢慢抽出手来。
条件反射般,他忽然用力一握,扯住了她的袖脚。
“兄长放心,我不会再离开了……”她的泪滑落下来,眼中充满歉疚和悔恨,将手又送了过去,搭在他冰冷的指尖。
紫玉嘴角噙笑,凝神闭目,深深调息。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空气中都弥漫着清甜的气息。仿佛被吸入了玄冰榻巨大的星空一般,他渐渐恬然睡去。
满庭木樨,争相怒放,连铜绿的廊柱都被镀上了淡淡的金黄。有多久没有来过月宫、赏过桂花了呢?木樨酒仍是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可惜斟酒的再不是笑容都透着冷峻的月神,而是温文尔雅、随和无拘的芹芝仙。
法力虽然被禁,可感应是不会消失的。
踏沙逐浪,在净土找寻了不知多久,她忽然停下了脚步。风从四面八方而来,裹挟着海的气息、云的气息、沙的气息、天空的气息,却没有丝毫他的气息。
其实这样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所凭者唯有直觉。她凭着最初的直觉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方向,然后不顾一切地一路狂奔,此刻静下心来,在万籁俱寂中细细思考,蓦地发觉自己原来想错了。
紫玉仙迟疑的目光闪现。那晚他留下的圣谕,字迹端方,笔力遒劲,措辞威严,毫无可疑。只是破绽,恰在这道谕旨上。紫玉并非亲信,净土也非冥神所辖,若非他问到,天帝恐怕都不会将净土秘境告知。要送潮崖王入净土,更是绝不会传谕给他。
他费尽周折伪造圣谕,反倒是此地无银,只能说明那个人根本不在净土。
潮崖王是天帝心头隐患,是无人敢触的逆鳞,如何安置,天帝只会交给最信任的人。日神心思单纯,并无城府,且莽撞冲动,不适合处理秘事。那便唯有天后了。母后肯送我来净土寻他,必然也被紫玉瞒过了。瞒过了天后,也就间接瞒过了天帝。净土只有入口,并无出口,不可能在他进来之后再偷偷救出,紫玉没有这样的能力。
替身!怎么可能呢?潮崖王堕入凡间,容貌早已改变,倒是不必费心易容——就算易容,总还有焕颜丹。可仙灵是无法伪造的!天后心细如尘,稍有偏差就可发觉异样。
“难道是……汐崖王!”
潮崖王曾言他与汐崖王是影镜兄弟,除了孤冥诀,二人从容貌到法力甚至仙灵都并无异处。
若是如此,那汐崖王此刻就在此处!
沙暴骤起,她项上的血玉光芒闪烁,灼灼升温。旋风中心,也呼应似的闪动橙光。
“你是何人?”威仪的女声穿透沙尘,高高在上的绰约身姿若隐若现。
“我是天帝义女素雪,请问……请问仙长,汐崖王可在此处?”
“你如何得知王兄来了净土?难道是潮崖王兄命你来救他回去?!”沙暴瞬间息止,面前一步,婷婷傲立的女仙,眉锋锐利,凤目朱唇,青裙白裳,英气逼人。
“不!你是天帝的人!”喜色稍纵即逝,她毫无预兆地飞速出手,紧紧掐住素雪的咽喉。
“小妹莫要冲动!”在眼前繁星闪烁、几至昏黑之时,颈上力道忽然撤去,素雪笔直跌落在一人温暖柔软的臂弯中。
“多谢……王姑……相救……”她一边急喘,一边挣扎拜谢。虽然尚不确定救了自己的是五姑泠崖还是六姑涟崖,但差点下了杀手的必是性情不定、阴晴莫测的小姑滢崖。
涟崖扶住素雪,怜惜地轻抚她白皙的脖颈,柳眉一蹙,杏目微挑,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妹,低声怪道:“出手总这样不分轻重,你难道不知她来到此处法力全失?”
滢崖在姐姐面前顿失傲气,但仍是不肯认错,强辩道:“她能只身前来,我还以为颇有能耐,没想到这般没用……”她蹲下身伸出手,用冰冷的指尖一扫,素雪只觉颈间微凉,不再灼痛,想是连血玉的压痕都一并平复了。
“甚是无聊,不如早些回去!”滢崖松了口气似的站起身,随意吹了一声口哨,一道阴影划过长空。她回头看了一眼,就兀自腾跃,纵上巨鸟,翩飞远去了。
洁白沙地上,涟崖小心地扶起素雪,略显尴尬地说道:“小妹一向任性妄为,在这隔绝之地待得久了,难得遇见生人……她其实是喜欢你的……”涟崖的笑容亲切和蔼,如温暖的春风,不禁让素雪想起了深宫中的义母。只是涟崖姑姑看上去比母后年轻许多,倒更像是长姐。
“你在思念亲人吗?”
“是……看到王姑,忽然想起了一位姐姐……王姑也会读心术吗?”
“略知一二。从前……天后教过我一点,可惜日子太短,只学到了皮毛。”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眸间跳动起欢悦的玫红光华,却立刻黯了下去,被淡淡的哀伤覆盖。
“王姑,汐崖王叔,他是否也在这里?”
“是。他刚刚到来。”
“我可以见见他吗?有些事,我想问问清楚……”素雪略显激动。她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他们长着相同的面孔,那会不会住在遥花台的是汐崖王而非潮崖王?!与我相恋的,也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位王君?!
“好,他也许会愿意见你一面……”滢崖看着她通红的面颊、低垂的眼帘,温柔一笑。
她也曾有过这样心动的表情和甜蜜的心事,可惜那都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一切尘埃落定,与其秋实恶果,未若扼于萌芽。
约莫黄昏,她们落下云端,面前仍是一片静谧的沙滩。涟崖掏出一片小巧竹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发出清脆婉转的笛音。眼前空气逐渐浮动,光膜开启,呈现出一片幽深竹林。沿着细石小径,不多时便走到了雅致的三间竹楼。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滢崖的语气仍是生硬冰冷。素雪忙上前正礼拜见,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转身走开了。
“走吧,我们去见汐崖。”
“王姑……那是……”素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指向了林间。
竹影摇曳,斑驳错落,一排坟茔,穆然并立。
“是我兄妹和他们式神的墓地……”
其实里面多半是空的,连衣冠都没有。神仙死后不会留下遗体和骨灰,可活着的亲友,毕竟未能绝情免俗,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简单的祭台来凭吊吧。
“请王姑稍候……”素雪重整仪容,缓步上前,端穆跪拜,一一叩首。凝视灵位上古篆所书的一个个名字,她心中肃然起敬,也感慨万千。
“姑娘,你的情义,我待亡者领受了!”
素雪起身回首,穿过迷离的竹影透过朦胧的视线,一下便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竹楼石阶之上,夕阳余晖勾勒出熟悉的身影,清瘦挺拔,长衫玉立,面若冠玉,凝眸含笑。
素雪感到周身血液都被抽走了一般,心跳也快到无法计数,头脑一片空白,脚步虚浮如落云锦之中,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当年,仙魔恶战之后,她也是如此,走过悠长曲折的回廊、走向长眠不醒的潮崖王。如今,是断裂的梦境终于可以重续了吗?
不!不是他!
他的眼眸是更加深邃的灰褐色,闪耀着虚弱却坚定的光芒……他的面颊时而苍白时而潮红,不会有如此健康的色泽……他的气息要弱得多也急促得多,身上还有淡淡的药草馨香……他的手,越来越无力也越来越冰冷,到最后,连琴弦和玉盏都掌控不了,唯有颤抖的,拭去我面上泪痕……
“素雪拜见王叔!”
她相信自己理智的推测,可情感还是不由得希望真的可以在这里遇见潮崖王。明明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并不是她一直苦苦找寻苦苦等候的那个人,心中多少会有些失落和感伤。可恰恰因为证明了眼前这个人不是潮崖王,她忽然觉得释然了也安心了。就算世间有各种幻相各种阻隔各种磨难,感情都是无法混淆的。
所以话一出口,泪亦消退,她抬起头,用清亮澄净的眸子直视着他。
“毋须多礼,进来一叙吧!”汐崖王轻轻将她扶起,让进竹屋。
屋内摆设简朴,一床一几,一桌一椅,一灯如豆。
“你是来寻潮崖王弟的吧?可惜他如今已经变了……
“当年我抗击兄长洺崖,力战不敌,被他一掌重创。只是他并不知道潮崖与我一气所化,灵脉相通,这一掌之力,我二人分受,虽然伤势严重,所幸性命无虞。
“洺崖以为我已死,怎会料到我却隐于他每日俯瞰的人界,再不理天界纷扰、争权夺势,独自阅遍河山,逍遥度日,竟比他还要自在快活!
“直到近百年,妖魔异动,冒充神祇,为恶四方。我一时兴起,追踪刺探,却发现那魔尊,居然是记忆全失、心智紊乱的潮崖!
“重创之后,我仙灵受损,内息全摧,唯余微末法术,仅可延长寿命。被妖魔俘获,本无脱身之法。孰料被一女妖认出,她度我内力,放我逃出,告诉我如何联系冥神紫玉。
“我依法而行,潜入冥府,亮明身份,道出经过,也听冥神简述潮崖成魔的缘由。潮崖完劫之期日近,冥神忧心事情败露,天帝会再次痛下杀手,更怕潮崖恢复记忆,为孤冥之毒毁灭,于是不得已与我定下李代桃僵之计。
“虽是下下策,至少可暂保潮崖性命。拖延些时日,也许就有良策可解。
“我想,你便是他口中所言的良策吧!我被禁在魔窟之时,偶见魔尊惊梦发狂,泪流满面,抱头嘶喊你的名字……”
“王叔,是我把他害到这步田地,我一定会救他!”素雪的头垂下又昂起,眼中蓝焰灼灼。
“你要为了他牺牲掉自己吗?”汐崖的目光温和而犀利,脸上笑意全无,双拳紧握,青筋暴现。
“要救一人,就必要牺牲一人。我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之后呢?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你为他而死,他又怎能独活……”
“那……还有别的解法吗?比如、比如连心石!我曾用连心石使人起死回生、重得仙身。灵脉尚可重筑,疗治心魔,应该更为容易吧……”
“对别人或许可行,但连心石必要生父骨肉、生母鲜血为引,我们无父无母,浑然天成……”
“什么?!父肉母血!父肉母血!缺一不可吗?!”素雪心头一震,惊诧得一把抓住汐崖王的手臂。
“是,缺一不可。”汐崖王的眉心紧蹙,目光中充满疑惑,语气却毋庸置疑地坚定。
“若我没有猜错,你应是云妖一族吧。能找到世间罕有的连心石,除非有云妖族天生的感应力。而你的回生之法,定是师承潮崖。只是以他的秉性断不会主动教你,应是你翻阅秘籍自行领悟的吧?”顿了一下,给素雪点头的时间。
“而且,你的眼睛,像极了你的母亲……”汐崖悲悯地凝视着素雪,缓缓说道。“你的母亲,是个可敬可佩的贞烈女子。她若还在,定不愿你重蹈覆辙……”
“王叔,我也不想离他而去……可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你要相信,一定有别的办法!所以你不能冲动,不要做出让自己和所爱之人都追悔莫及的事!”
素雪点了点头,嘴角上扬,画出一道唯美的弧线。汐崖王努力掩藏内心的悲哀与不忍,看着她深嵌的梨涡,不禁想到,如果她知道那个办法将会牺牲掉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这恬美的微笑,怕是再不会有了……
“王叔,请你告诉我离开净土的方法。我必须回去!”
“锁钥已在你手中,这有何难?”汐崖王笑着指向她的脖颈。血玉温凉,光华烁烁。
“回去以后,万事小心。除了潮崖,你在这世间一定还有牵念之人。既然用到了连心石,就好好守护她,也要小心保护她的父母。她的性命有赖于父母元神,若父母有损,则性命危矣!”
“王叔……她已经不在了……”想到月神,素雪心头隐痛,泪盈于睫。
“不可能!她的连心石连着你的心脉,你的性命与她无关,可她若蒙难,你必死无疑。你如今好好地坐在这里,她又怎会……”见素雪神情大改,目光游离,血色全无,他连忙住了口。
“王叔,姐姐是被魔尊所害……我用回光术亲眼所见……而且她被害之时,我确有感应,心痛欲裂……是母后的灵药和紫玉兄长的孤冥诀救了我……”
“不会,连心秘术,无药可救无法可解,就算是精灵都没有办法,何况你只是半神半妖之身……”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汐崖王后悔不迭。可素雪此刻心绪起伏,悲喜相冲,根本未曾听到那最后一句。
她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就像千年前一样,我一定可以找到她、治好她,然后好好守护她……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只身远走,更不会再令她承受任何伤痛折磨!
事不宜迟,素雪起身告辞。
“王叔,你若愿意……”
“不必了。我如今安闲度日,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样。”
她留恋地最后回望一眼,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声音,只怕今生今世再也不得见不得闻了……
“王姑,您也不愿跟我回去吗?”
“孩子,我们是自愿来此,并非放逐。你的血精石钥,我也是有的。只是……”涟崖眉心一蹙,侧头不语。
“只是我们不愿再见那狠心绝情之人!”滢崖的声音犀利无比,只是眼神中多了些许感伤。
“洺崖兄长他也是不得已……长兄太仁慈,二兄太狭隘,三兄太懦弱,汐崖兄长太散漫,而潮崖兄长素来心软……况且修习孤冥诀者一旦为情所困,必生隐患……想来也只有洺崖兄长堪当大任了……”
虽然如此,可他毕竟以阴诡手段,行不义不悌之事,为公可容,为私难恕,王姑和王叔确实无法面对。
也好,他们安居此地,除了寂寞些、冷清些,倒也无忧无虑,无险无危。
慢慢升腾,直飞天际。目下白沙,逐渐凝缩。如一颗莹润的水晶,将千万年的爱恨情仇,都固化成华彩流转的坚心顽石。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嫱姐……还以为她已经……”猫儿和兔儿一左一右卧在紫玉仙身畔,风起的时候,更是条件反射似的用纤长的绒毛覆住他的胳膊。
“公主不必自责,你已为她倾尽心力。”芹芝放下玉盏,悠然地腾了腾手,不经意间,素雪瞥见他内衫袖口上小小的一簇桂花。
“你一直都知道吗?”
“是。从通衢山崩之后,紫玉兄就再没带来她的确切消息。我猜到她遭遇不测,可并不觉得她已经故去。相反,这些日子我竟感到她离我越来越近。只是毫无凭据,我也不敢贸然提起。”
是啊,直觉是最不讲道理的奇术,往往胜过一切占卜卦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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