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第十五章 进退维谷


越来越近了……冬天的脚步……
    虽然按时间计算,秋应该刚刚过去一半,可不知何故,天帝却觉得这一周天的秋,格外漫长也格外难熬。
    凌云台,天宫的最高点,不仅是观星的祭台,也是赏秋的胜地。圭木仙是司掌占卜的仙官,一向昼伏夜出。天帝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躲到这寂寥禁地,不去理会各种琐碎繁杂的奏报。可放眼望去,这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层林尽染的天宫,却也并无意趣,反倒是高处不胜寒,更觉寂寞。
    “君上,秋风萧瑟,小心着凉……”
    蓦然回首,锦袍已经披上肩头,林芝的笑,依然那么柔婉动人,只是眼帘微垂,目光略显黯淡,颊上留有匀脂的痕迹。
    “我不冷。倒是你,病才刚好,怎就穿着如此单薄?”天帝的眉心蹙了一下,解下锦袍轻轻将她裹住,又疼惜地揽过她的肩膀。
    “你看,那是擎周门……那是南天门……那是玉楼殿……”
    美人在怀,江山在握,挥霍谈吐,指点抒怀,是何等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剪桐,那是你的齐偕宫!”
    相视一瞬,他眼中的欢悦和锐气骤然凝结,失落与悲戚不由自主地扩散,气氛陡转,尴尬压抑。
    “君上,天后,其实是在意您的……您许久没去过齐偕宫了,为何不去看看……”略一迟疑,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你不明白,我伤她太深……有些事是不可挽回也无法弥补的……”
    “您一定有您的苦衷……您说出来,我能理解,天后也一定能宽恕……”
    “多说无益。错失也好,误会也罢,结果都没有分别。”
    “可您如此自苦终究不是解决之法……您的伤一直无法痊愈,也不宣药神和医仙来疗治……”
    “所以你就赌气似的陪我病着吗?”
    她垂头不语,泪落无声。他心头一暖,哽咽相拥。
    她是第二个看到他脆弱一面的人,应该,也是最后一个了吧。
    夕阳如血,江山如画,可在朦胧的视线中,都是那么虚无缥缈,那么模糊不实。唯有怀中颤抖的小小躯体是温暖的、真切的。
    “林芝,你可愿随我归隐?”
    她惊愕的目光被他平和的目光包裹。君无戏言,不像有诈。可是怎么可能?他说这个人是天下最薄情寡恩、贪恋权势的伪君子……
    “君上所在,林芝甘愿跟从!”
    风,似乎更加猛烈也更加冷酷了。可泪是暖的,心是暖的,也就感觉不到寒意和痛楚了。
    “君上,五大主神和冥神、日神有要事求见,请您速回玉楼殿!”圭木仙站在凌云台下,紫涨了脸面运功传声。
    天帝的眉皱了一下,低头只见林芝抿嘴咬唇,笑得花枝微颤,不禁舒眉抚掌,朗声大笑着携她降下。
    “微臣,微臣……锁钥被盗……只好如此……请君上责罚……”圭木仙方颐阔鼻、目眦唇凸,本就面目奇丑,如今恼怒惊惧,更是面皮青紫、粗筋暴跳,居然显得十分滑稽。
    “罢了罢了,待本君细细查访,你这几日先回府静候,就当休沐吧!”
    多亏被天帝挡在身后,否则林芝必是忍俊不禁。偷偷觑看天帝威仪的侧颜,棱角分明的面庞虽不见岁月痕迹,却由神色可知历遍沧桑。林芝心中牢记他是高高在上的至尊天神,也铭记着主人的厉言和自己的使命,可她对天帝的好感与日俱增,竟不禁起了怀疑和动摇。
    “君上,前日微臣秘奏……之事……”圭木仙欲言又止。
    “无妨!”天帝头也未回,只是略略驻足,正声金玉。
    真的无妨吗?回音久久不散,圭木仙也久久伫立。虽然无法开启结界、登上高台,但举目四望,西北方天空的淡淡红晕已积聚成雾。他忧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拂袖而去。
    “君上,中土四国暴君昨夜接连被妖魔诛杀。”
    一边说,紫玉仙一边暗暗观察天帝的神情。仍是威仪如旧、平静如昔。五十年前的刺杀,他为求一击致命,运足法力,以孤冥术发招,虽被素雪震开,但掌风仍是伤到了天帝。后来他消失数日在月宫静养,花了好些日子才痊愈。只要稍加追查,天帝就能轻易锁定他这个元凶。可事发之后风平浪静,一切如故,倒让紫玉仙疑窦丛生,颇为意外。几十年过去,他很少上天庭,也没有遭遇暗杀和处置。不过越是如此,他就越要小心。
    此时天帝心中却渐渐清明。从收服各方妖魔,到平定人界叛乱,这位横空出世的魔尊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严格治下、德布四方,为了人界太平竟然怒斩不听号令、滥杀无辜的臂膀十方魔和幕谷妖,无奈他法力奇高,手段酷烈,妖魔虽多,无可匹敌,千百年间竟然收敛杀性,再无造恶。人界纷争,自古不休,他屡出奇兵,扶正祛邪,平定战乱,如今又诛灭暴君,救百姓于水火,还天下清明太平。
    “如此行径,哪里是魔,分明为神啊!”日神一语,众人惊怖。虽是刺耳,却无法反驳也毋庸置疑,于是赳赳主神,唯有垂首默立,连呼吸,都被紧张的气氛凝滞住了。
    是啊,凡人愚鲁,心智简单,无论是神是魔,只要可以消灾解难、攘除邪祟,便推崇备至、坚信不疑。比起高高在上自由散漫的神仙,如今他们倒是更愿求助于弃恶从善、有求必应的妖魔。神和魔,终究没有本质区别,一念之间,人心转圜。
    “水神,土神,你们的气色愈发差了……”天帝话锋一转,目光由怒转悲。下界人心陡转,供奉日减,直接影响的便是统御五行的神祇。水神年轻,土神年暮,首当其冲。
    “人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过往种种恶行皆可被遗忘、宽恕,如今人心所向,妖魔得势,若不及时遏制,只怕……”火神不待水神、土神答言,抢前一步,厉声陈词。
    “臣也正有此意!”金神面色冷峻,怒目圆睁,也迈步向前,与火神并肩而立。
    “席旷,卿意何如?”天帝的目光掠过火神朱红的面庞和金神铁青的肩甲,定在一向温和从容的木神身上。
    “臣,愿为君上而战!”木神决然抬首,飒飒礼毕,用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回应了天帝的迟疑。
    “请天父准儿臣为先锋,直捣魔窟,斩杀魔尊!”看着剑眉星目、伟岸挺拔的日神,天帝心头一颤。
    他对这个孩子一直全心信任,就算日神正妃密告明玦仙与他串通偷换素雪,又道出在涵通洞遭遇平章兽,他都不愿相信日神有谋逆之心。刺杀当夜,自己明明中毒昏迷,毫无抵抗之力,紫玉却仍未得手,天帝一直以为是日神暗中相救。那孩子眼中的忧虑是真,愧疚是真,父子之情,亦是真。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不能让他出征涉险。
    天帝已有禅位之意,日神是嫡子,也是首选。就算他心无城府、不善权谋,毕竟战功赫赫、从善如流,只要众神倾心臣服、尽力辅佐,他必能子袭父业,成为明君……
    日神却并不能理解父亲的迟疑。回到晫曜宫,他终于忍不住大怒大叫,神枪横扫,将满庭枯木化作死灰。
    这些年,他并不好过。发现了天父耀目光辉下的阴影,也看到了慈母柔弱羽衣中的暗箭,惊诧之余,他却毫无办法,无可避免地卷入权谋的漩涡。烦恼也好,厌恶也罢,退无可退之时,他明白必须有自己的担当。所以有些事,知道了就知道了,参与了就参与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坚持和崇拜的始终未变,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心中正道。他的心中只有黑白二色,善是白,恶是黑;神是白,魔是黑,从不可混淆。
    可如今,天父却畏缩不前,任凭妖魔横行、颠倒是非!
    “看来,他确实是老了……”当年嫉恶如仇、英姿飒爽、浴血奋战、指点江山的王者之心,终究抵不过岁月的剥蚀……
    “老了啊!如此月圆之夜,竟也这般难熬了!”
    天帝近来常觉困倦,每到入夜,便昏昏欲睡。尤其这薜萝宫幽僻静谧,隔院花圃,菊香清恬,让人心旷神怡,烦忧尽释。
    “君上政务劳乏,请早些休息吧!”林芝温柔地扶他躺好,又轻轻拉起锦被、放下纱帐。
    “你也安寝去吧!”天帝闭目低语,数息之后,已酣然入梦。
    林芝心有不忍,想要熄灭窗前明烛,却只得摇头住手,转身从袖内掏出一个药香荷包,小心塞入天帝玉枕。
    皓月千里,银霜泻地。独角兽的嘶鸣悠远而悠长,就在守卫举目遥望的一瞬,一道黑影飞速闪过,隐入宫墙阴影。
    片刻之后,三声虫鸣,一个鬼魅般的虚影浮现在九曲回廊。
    “功力见长,药力见强,这次已可以走这么远了!”蚊声尖细,入耳生疼,林芝却倔强忍受,连眉都不皱一下。
    “魔尊之计,天下无双。众神如今惊觉人心已失、供奉锐减,可为时已晚,连天帝都无可奈何,唯叹息默许而已。”
    “可有人请战?”
    “主神皆请战,只是……天帝不准……”
    “哦?不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血红的瞳仁变得更加深暗。
    “是……听说为请战之事,日神顶撞了天帝,被罚回宫紧闭……”
    确实,今日的阳光灼热异常,竟比仲夏还要酷烈。刚刚潜入天界时还以为落入陷阱,不敢轻举妄动,警惕地等到深夜,也未见不妥,于是直接来见,都未先去薜萝宫窥探一番。
    “天帝,似有禅位退隐之意……”
    “什么?!”下意识的惊呼,悄然震落树间鸦雀。它们圆睁的眼中满是惊恐,在落叶间无助地鼓动翅膀,却被紧接着袭来的几道光束迅速冻结。
    它们看不到他,她也看不到他。所以他不必掩饰紧锁的剑眉和紧咬的双唇。
    那个人不是至尊天帝吗?不是妖魔口中最阴诡最势利最绝情的神吗?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不惜牺牲手足之情、同袍之义才得来这至尊之位,这么容易就会放手吗?!
    “定然有诈!”他的音调低沉,几不可闻。但林芝却觉得脊背发凉,心跳加速。秋风席卷,枯枝震颤,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飘飞的丝带,身子一摇,向后退了一小步。
    “怎么面色如此苍白?”他的语气变得温和了。
    月光下魅影前移,林芝却觉得并没有方才的压迫感和紧张感,于是定定站在原地,不闪不躲,连目光都没有逃避,任凭他捉起自己纤细的手腕。
    “是何人伤了你?”他忽然现出人形,除了赤色双瞳,分明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谦谦公子。
    “回禀魔尊,无人伤我。是我练功不慎,一时走火,气逆攻心……陈年旧伤,日渐平复……”确是夜半练功之时突然心痛呕血,如此对答,也算不得欺骗。
    他细细审视她的神情,也觉得毫无破绽。只是指尖凝力,心下生疑。
    孤冥诀?这世间,还有他人会孤冥诀吗?!
    难道……难道是自己又魔性大发失了心智,无意间伤了她?!
    他不是没有伤过她。当年通衢山顶、离恨宫前,若是再加一分力道,就能掐断她的脖子,令她魂飞魄散寂灭无声。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心头竟像被利刃划过一般,一阵锐痛,不由得松了手。
    后来逼她饮下十方妖魔之血,看她痛苦倒地、抽搐昏迷,又看她觉醒成妖,心如死灰,他却并未感到复仇的快感,反倒怅然若失,不忍再看她凌厉的赤色眼眸。
    她甘心供他驱使,为他剪除厉鬼、杀伐逆魔,屡屡遇险,他却总能及时出现、毫不犹豫地奋身相救。就算她私放囚徒,使得消息外泄,几乎害他前功尽弃,却仍无法狠下心来将她处死,只是消除了她的记忆。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女孩,为什么总会勾起我心中的柔情与善意,让我觉得亲近又爱怜、愧疚又心疼?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和她一样堕落成魔、记忆全失?
    还有这个地方,这棵樱树、这段回廊、这方床榻和这张古琴,为何都是这般熟悉!多次出现在梦中也多次浮现在眼前……
    不,还应有一个白裙蹁跹的女子和漫天飞舞的樱瓣……
    剧痛袭来,他的心仿佛被揉碎了一般。那女子冰蓝的眼眸和圆润的梨涡越是清晰,痛感就越是强烈。
    可他反倒沉醉于这样惯常又可怕的剧痛,痴痴地不愿收摄心神、斩断思绪。
    那时的樱树枝繁叶茂,他故意摇动树干,摇下无数飞旋飘坠的花瓣。而她,玉指屈伸,回风舞雪,变幻出龙蛇鸾凤的形状,轻快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王君,好不好看?”她回眸凝望,纤眉耸动,妙目流光,樱唇笑启,秀发翩飞……
    林芝发觉魔尊神色骤变。他的眼眸灰焰蒸腾,剑眉紧锁,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左手抚胸,转身暴走,踉踉跄跄,撞在坚实的廊柱上。他右手紧紧掐住廊柱,忽一躬身,口中鲜血淋漓。
    “魔尊!”她回过神来,慌忙跑过去扶住他,用颤抖的手摸索了半天,才在他怀中摸到那个熟悉的赤色药瓶。急忙喂他服下最后一颗灵药,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一下一下为他轻抚胸口。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眉结稍稍舒展,眼睛却仍是紧闭。
    其实她很希望他不要睁开双眼。她讨厌他血红的瞳仁,也讨厌他妖媚的声音。就算时间过去再久,也无法完全习惯。
    这样不好吗?像个正常的凡人。你一直想做的不就是感化妖魔、激浊扬清、平定乱世吗?既然不想作恶,又何必故意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是为了让妖魔怕你,还是为了逃避你害怕的东西呢?
    想想真是可笑又可悲,两日之内,她一个微末宫女、叛徒小妖,竟然先后见证了这世上两个最强男人的脆弱。天界至尊与魔界至尊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痛楚,逃不掉,避不开,放不下,忘不了……
    天色微明之时,天帝醒转,睁开眼看到的果然是窗前伏案而眠的林芝。他走过去,轻轻为她披上云裘,又心疼地将她面上碎发捋到耳后。
    “爹爹……爹爹……”她嗫嚅了一下,唇上挂着微笑,眼帘却并未开启。
    天帝身子一晃,悄然跪坐在地。
    视线可以模糊,容颜可以改变,记忆却如镌刻一般,在心中永远印下了她的模样。
    可是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经历,让她忘却前尘并且堕落成妖?!又是谁,会如此居心叵测泯灭人性令她毒杀亲父?剪桐不能也不会如此对她。紫玉虽然恨我,可他总归顾念着素雪。雷神也终究不是狠心绝情之人。天界众仙,再没有旁人知道她沦为凡人、连心重筑又悄然失踪,皆谓她幽闭月宫,重新修炼。
    不管是谁,敢如此害她,我都绝不会原谅和轻饶!
    “君上,您昨夜睡得可好?”林芝抬起头,笑容甜美,神色怡然。
    “甚好。倒是你,怎么又守了我一夜?”
    “月色如醉,本想多读一册书,谁知后来竟睡着了。”
    “时辰尚早,回去安心多睡一会儿吧。”
    看着她单薄疲惫的身影渐渐远去,天帝的泪终于恣意流淌。
    嫱儿啊嫱儿,当年的你若有此刻的温婉平和、隐忍退让,又何至于……不过你终究没有变,依然是那个善良心软又倔强坚韧的孩子……
    他将那枚精致的药包小心纳入怀中,拭去面上泪痕,深深调息几下,让浑厚的内息游走于周身,冲破瘀滞和伤结。血色,久违的红润,重现面颊。
    “近侍,速召金神、火神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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