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吧南洋

第10章


跨出国门,我开始了滇缅公路缅甸境内的行程。 
  时隔半个多世纪,沿途的山峰、树木、迂回的弯路,“二战”的幸存者,是否还记得当年南侨机工,记得中国远征军,记得那场悲烈的战争?一切是那样的平静。在过105码不远处,经过一座不知名的铁桥。桥体数十年如故,只是如今过往桥上的汽车变了样。一路驶去,道路颠簸,坡陡弯急。滇缅公路,整个是一条险路。黄昏时分,我终于到达缅甸腊戍。 
  腊戍为缅北一边境小城,是一重要的交通枢纽。它既是滇缅公路的起点,也是滇缅公路的终点。在这缅北小镇,曾留下了中国蒋委员长、美国史迪威将军以及盟军、中国远征军和南侨机工的足迹。当然,这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对抗日军的铁蹄。 
  滇缅公路通车,腊戍骤然间成为一巨大的军需仓储重地。从仰光驶出的列车不停地穿梭于仰光——腊戍之间,卸下堆积如山的军需物资,再由中国境内驶入的车队争分夺秒地拉走。承担物资载运主力的就是从南洋归来的华侨机工。 
  虽是黄昏,腊戍街道依然热闹。穿过熙攘的人群,我很快找寻到腊戍火车站。一个站台,两条铁轨,少许的几个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二战”时期的东南亚战场,就在这如此平静的腊戍车站中转了上千万吨的军需物资,改变和影响着战争的进程。我倘徉于黄昏的腊戍车站,一个古老的火车加水泵,仿佛依稀看见当年热闹的景象。过往列车徐徐进站,加水、装卸,紧急、繁忙 。或许,父亲就曾穿梭于这站台上,和到达此地的南侨机工一起奔忙…… 
  父亲回国后调仰光半年,再调往腊戍,曾在此驻守一年之久。 
  次日,阳光明媚,我漫步于老腊戍喧闹的集市上。路,依然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人,一张张平静、祥和的面孔;房,全用木板搭建而成,许多房屋数十年依旧一个模样,没变。在街上寻到一位年长的华侨,向他讲起当年的南侨机工,他清楚地回答:“记得,当然记得,那么些华侨司机不停地来往腊戍运送物资。”在他的指引下,我找到当年南侨机工经常聚集和居住的房屋,还有一口机工们用过的水井。机工聚集的房屋在一交叉路口旁,是一棕红色的两层木板房,在房子两层中间悬挂着一块横匾,写有“五和公总社”。围着那房子来回巡视,我真想嗅到一点点当年南侨机工的气息。 
  父亲,您想不到吧,时隔半个多世纪,我追寻您的足迹,来到了缅甸腊戍这个曾硝烟弥漫的历史重镇、您和您的战友们曾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这里的天,这里的地,这里的房,这里的参天大树,这里的战争幸存者,都见证了南侨机工,见证了中国远征军;见证了那场惨烈的战争!如今,在这块土地上,在蔚蓝的天空下,人们呼吸到的是和平、宁静、清新的空气。人类不想再嗅到战争的硝烟! 
  寻找历史的记忆,我走完了滇缅公路全程。但当年南侨机工留在滇缅公路的许许多多难以寻觅的足迹我还未曾发现。那些不知名的,或没有了下落的南侨机工最后的归宿,已成为千古的难解之谜。 
  南侨机工,耐人寻味,又刻骨铭心。 
  每一次接触南侨机工书籍、文稿,或人、或事,我总会思绪万千,心潮起伏。因每一次触摸到他们的平凡而使我感动,也因为触摸到他们平凡中的不平凡而带给我彷徨、郁闷和伤感——有的甚至是对我多年来所形成的思想意识的一种痛苦的反思和认知。 
  以下摘自机工郑亚来《镇南关的最后一天》: 
  早上,老百姓有些早已搬走了。国民党部队他们要退出镇南关,可还不让我们知道,反而命令我们朝着敌人来的方向去工作,将我们往敌人的炮口送去。沿途,百姓挑的、背的,在慌忙中逃难——太阳下山了,黑夜到来,远望离四五公里处有三个村庄大火冲天的燃烧着,这就是日本侵略军的罪行。离镇南关不远了,出了关就得活命。因为出了关就是当时的法国安南和中国的交界处。这时,有很多老弱难民走不动了,队长说:不能把他们撇下,让他们全都上车,死,大家也要在一起。结果是人挤人,人堆人,像塔形般的装满一车。车走不动,就挂在一挡加我们的人推,慢慢前行。约凌晨三点,终于出了关,我们把百姓疏散到他们要去的地方;但饥饿、寒冷、敌人的炮弹还威胁着他们;小孩、孕妇、妇女的哭声惨不忍睹。我不感到饥饿劳累,只感心中激愤起对敌人的怒火,眼里禁不住的泪水往外流,当时只恨没有一支枪,否则跑回去跟敌人拼了!   
  心路漫漫(14)   
  黑夜终于过去,前面是法国人的关口,我们队长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队长一人去取回护照,我们进入了同登镇。 
  回到昆明西南运输处不久,黄锦昆队长叫我到办公室领奖,说是我队在镇南关之役立了功,每人奖给机织毛衣一件。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我开车运送大炮;龙陵、松山战役我开车运送马匹…… 
  1958年开始,说我有海外关系并受到国民党奖励,大会、小会的批斗我,要我交待罪行……我们南侨机工回国服务就是要让中华民族不受欺侮,向世界昂首挺胸;我要向全国人民说的是:我的奖是抗日救国得的,我的爱国心是因祖国身蒙耻辱而激发的,是伟大的人民音乐家聂耳“义勇军进行曲”在召唤我们!在我的思想里,不管是回来抗日,还是建设祖国,都是为祖国出力……我现在老了,地球容不得我待很多时间;在剩余的时间里,多说一点给下一代听,告诉他们,要好好地认识、理解“祖国”二字的含意,那就是:国破家亡,长大了要保卫祖国,不当亡国奴,要天天唱,永远唱伟大的作曲家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要跟着曲调进行你们的工作,祖国就一定会繁荣富强,外国人再也不敢侵略我们,这就是南洋华侨回国抗战服务机工对你们后一代的期望。⑧ 
  在纪念南侨机工回国服务六十五周年之际,南侨机工第二代子女编排并演出了一舞台剧《赤子情怀》。在排演母子离别的一幕中,其儿子的扮演者是已故南侨机工张永和之子张宝祥。他特别地用心地表演当机工别离时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喊声“妈妈!”其自然、纯朴,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落泪。那天,在空余之时,他走到我跟前坐下说:“我一直想找你讲一讲我内心的话。”他说,“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小小的储藏间,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而我内心的这个储藏间,装着的是我父亲临终前那死不瞑目的模样!”我注视着他认真地听着。他接着继续说:“虽然那时我只有十三岁,可父亲离去的那一刻牢牢地记在我心间,父亲是在监狱里死去的。” 
  机工张永和出生于印尼一富裕家庭,祖籍福建厦门。第九批回国。 
  1958年,他被定为“坏分子”,被强制送入监狱劳教,积劳成病、含冤而死。因机工张永和病故于1970年,那时南侨机工的抗战历史还未被公开和承认,因而机工张永和的档案还放在监狱中。其儿子张宝祥对我说:“父亲去世后,一分钱的抚恤费也没有,我不得不退学;不满十四岁的我就担负起工作养家的重任,生活磨练了我。现今有机会通过表演来讲述父辈之事,我可以释放我的一些情感,用心去做。现在情形好了,可以讲讲父亲了。”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把他父亲的档案从监狱中转出,不管是交与社会档案馆还是转入其他部门,总之,载有他父亲历史的那份档案不应当放在监狱中,让他那九泉之下的父亲能够瞑目…… 
  听完张宝祥的讲述,我足足呆了几分钟,我答应他尽我所能地去办这件事。他起身长舒一口气说:“我感觉我心里轻了。”出门,他回头仍是憨厚的一笑。愿他心里真有“轻”的一天。 
  机工胞弟李禄汉不远万里从美国来到云南寻找哥哥李禄泉,尽管至今只能在机工名册中找到哥哥的名字,但他在惊喜之余仍然毫不气馁地说:“我要找到哥哥最后的下落为止。”在观看舞台剧《赤子情怀》时,他听到剧中的一句台词:“哥哥,你在哪里啊!”便情不自禁地跟着喊了起来…… 
  当我心随情动地倾诉着机工王冠时1945年5月所写《母亲》诗文时,泪眼中,仿佛依稀看到机工那白发的亲娘在海的那边等待、盼望!儿归?儿归…… 
  以下摘自第三批回国机工王冠时回国六年后所写《母亲》: 
  六年不见的母亲啊! 
  时间带走了她的壮年, 
  生活剥蚀得她衰老, 
  额上的皱痕, 
  明显地印出了她的 
  愁苦和艰辛。 
  六年前的今天, 
  您伴送着我, 
  踏上漂泊的旅程。 
  您忍吞着热泪, 
  喉里噻满咽声, 
  叮咛地说: 
  “你去了, 
  一年,两年…… 
  五年就要回来!” 
  六年不见的母亲啊! 
  您知道: 
  敌人的铁骑, 
  踏破了家乡的一切, 
  五年,六年…… 
  不把敌人全杀灭, 
  您这失了约的儿子啊! 
  永远不会回来!⑨ 
  声声句句,如泣如诉,镌刻入我心中,带着我穿越了时空…… 
  …… 
  时隔六十多年的光阴,我寻觅在滇缅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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