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又掉机关里

第23章


  腿似灌了铅,她渐渐失了力气,麻木得如同一具木偶,被人操控般身不由己往前迈动沉重的步伐。
  有士兵靠过来问:“苏姑娘,你还好吗?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去?”
  苏淮年摇摇头,脑子里充斥着一个声响,那是片刻之前,有人背靠城墙,让她一路跑回军营,不要回头。那声音越来越大,混合着耳旁风声,她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弦,‘啪’的一声,弦骤然断裂,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肘处衣服磨破了,碎砂石贴在破了皮的伤口处,没有血,只又红又疼。她在地上趴了一会,极慢极慢地爬起来,谢绝了旁人的搀扶,起身走到路旁慢慢地往军营的方向走。
  打仗会死人。
  会死很多很多人。
  爹娘和师叔伯都死在战场上了。
  “阿年,你须记住,此生不得参与战事。”
  她眼中是一片孤寂的冷,心里是一腔苦涩的疼。她忽然忆起多年前那个午后,还是个少年郞的凌煜被她自制的捕兽夹伤到,死活挣脱不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禁不住想,她为何会来到此处。
  身周的人突然开始移动,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兴奋的喊声:“主帅下令开城门迎战了,杀!”
  “杀!杀!”
  那喊声越来越大,拥挤的街道开始动了,仿若流沙一般,极快又利落地,向着城门的方向坚定前行。她麻木地看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的脸,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处,喝着欧阳奕带来的桂花酿,对月吃着月饼,将远方的家人妥帖放在心中,只凭着满腔热血,发誓杀敌破虏,早日与家人团聚。
  她想起来了,她给凌煜亲手做的月饼,他还没尝过一口呢。
  她骤然停了脚步,身旁已没有人,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街道,耳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她脑中闪过一张一张年轻的脸,他们会死吧。
  今夜,死在这战场上,再见不到远方的亲人。
  凌煜,也会死吧。
  还有萧诺,凌小纪,欧阳奕。
  她为什么在这里,她又一次问自己。
  皎月依旧静静俯瞰大地,风起,暗云快速涌动,月色明明灭灭,正如同她此刻纷乱的思绪,片刻得不到解脱。
  她又向前迈了两步,她答应过的,不得参与战事。她只是受了凌煜的哄骗来了此处。风一阵急似一阵,眼角忽而湿润,她伸手一抹,手上还沾着砂石,擦过眼角娇嫩的皮肤,刺刺的疼。
  “你可以帮我们很多,只是你不愿”
  “阿年,你须记住,此生不得参与战事。”
  脑中开始有些胀痛,她撑额,停在一处栏杆旁使劲甩了甩脑袋,身后已经没有一丝声响。她大约走了很远,耳畔再没有什么喧嚣的讨论声,再没有用那愚蠢的热血模糊自己的人生的年轻面孔。
  你们都不怕死吗?她疑惑地望着空中那银白的圆盘,月圆人团圆,为何拼着与家人分离,也要来此处,与人拼个你死我活?
  月亮未答,没有任何人回答她。她忽而回首,此处已望不见紧闭的城门,满城空寂,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连灯也未点一盏。
  她心中却忽然有把火烧起来,她想问问那个人,为何要将她带来战场,为何对她这样好,让她在此刻生不出奔离的狠心。她还想问问他,为何带了她来,却又让她头也不回地跑。
  她忽然生了力气,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朝着城门的方向狂奔,一念生死,生在她身后,被她越弃越远。
  凌煜已与过从云对战几十会合。过从云不愧是个老将,出手十分狠辣,刀刀攻向要害之处,他只以一柄长剑抵挡,身上已几处见了血。
  过从云此刻却也不好受,他原本只当凌煜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这样的人当主将,安平唾手可得。他招招是杀招,这傻小子竟然能一声不吭地一一接下。他越来越急,手中攻势越发凌厉,大刀挥向凌煜脖颈之时,终于露了个破绽。
  凌煜躲也不躲,左手抬起挡下他这一刀,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刺出,正中过从云腰腹。
  过从云立刻身子往后仰,长剑被生生抽出,凌煜策马追上,过从云却弃了马,跃到另一个骑兵的马上,将那士兵一扔,挡住了凌煜刺来的第二剑。
  那士兵圆睁着双目,是个死也不瞑目的震惊形容。那厢过从云又接连夺了几匹马,动作却是明显慢下来。
  “撤退!撤退!”
  主将重创,撤退的命令下得突然,本来只略显颓势的西野军队立刻乱了阵脚,不知有多少人弃了手中武器跟随主将身后拔足狂奔,鄢国士气大振,立刻呐喊着追上前,一时又斩杀了不少西野国士兵。
  凌煜骑在马上,左臂伤口汩汩流着血,他浑然不知痛般,眼见过从云有如一尾鱼般左躲右闪即将逃离,他将长剑插回剑鞘,夺过身旁一名西野士兵手中的红缨枪,奋力一掷,红缨枪如同夜空下一道黑色闪电,精准没入过从云的左肩,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西野军乱成了一锅粥。
  跑在前头的几个士兵围到过从云身旁,不消片刻便成了一缕魂魄,余下的人四散逃离,被鄢国士兵斩杀大半。
  凌煜下马走到过从云身旁,他圆睁着双眼,鼻息已然冰冷。他重又拔出长剑,剑上寒芒映着月光一闪,过从云的头骨碌碌地滚开去,其下渐渐晕开一片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有事,后天更
  ☆、当时年且少
  景元帝十五年八月十五,西野国东征将军过从云率军夜袭安平,骁勇将军凌煜斩过从云于马下,歼敌四万,俘虏五千余,四散逃脱者不计,缴获物资武器无数,西野国边城马萨防备空虚,于两日后被攻占。
  苏淮年已在门口静静坐了一个时辰。
  他斩杀过从云,顺利与萧诺会师后,她就躲在城墙边,鹅黄色的小小一团,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手臂被草草包扎过,吩咐凌小纪将她护着,趁夜赶路,一举攻下了马萨。
  西野军队行事狠辣,平民却是无罪,他一连忙了两日才将城中事务安顿好,风尘仆仆回到新大营时,苏淮年正在他营帐前的空地上坐着晒太阳,低垂着头,头发有些凌乱,发簪歪歪扭扭插在髻上,抱膝缩成一团,愈发显得小小一团。
  他走上前,连自己也不曾反应过来地放柔声音问:“怎么坐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他,如梦初醒般定定地反应了一会,目光落在他手臂上,哑着声音问:“你受伤了?”
  凌煜低头,包扎伤口的白纱已经成了灰色,混合着干涸的血,透出些昏暗的色泽来。他这才觉出些疼,苏淮年起身默默去喊了军医,凌煜在她身后目送,没来由觉出了些萧瑟的意味。
  军医很快来了营帐。他脱下一身脏衣,揭开层层纱布,露出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许是伤后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伤口处的皮肉微微有些外翻,一触之下便有新鲜的血液渗出来。
  见苏淮年一眼不瞬直勾勾地盯着那道伤口,整张脸面无表情,完全失了平时灵动的样子,他突然开口道:“男子脱衣也不避讳,知不知羞?”
  苏淮年视线还胶着在那些红色的液体上,后知后觉“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凌煜此时上身未着寸缕,她又“哦”了一声,背过了身子。
  凌煜有些无奈。
  军医动作利落处理好了伤口,叮嘱他七日不得碰水后退了出去,只余下凌煜与苏淮年在营中独处,苏淮年默不作声数着帐中一张太师椅上的木头纹路,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响起,片刻之后凌煜淡淡的声音传过来:“好了。”
  苏淮年转过身,依旧是木木的一张脸,没有女子应有的矜持与羞涩,凌煜眸光微动,整个人骤然逼近,他温热的鼻息几乎快要喷薄在她脸上,她依旧没什么情绪起落,只微微眨了眨眼看他,目露不解。
  凌煜立刻在她这纯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轻叹了一口气,手指抚上她一头毛茸茸的长发,这回真的是乱到了极致,他取了她的簪子,拿过一把梳子一一梳顺,一头泼墨青丝柔柔垂下来,越发衬得她巴掌大的脸小得可怜。
  凌煜心中难得有一片温柔铺展开来,他回忆着上次萧诺给她梳的发髻,在脑中演练了一遍,郑重下了梳子,镜中的小姑娘却突然伸了手拉住他的袖子,他隔着镜子与她对望,苏淮年摇摇头,“你手臂还伤着,别乱动了。”
  凌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积攒了许久的满腔温柔霎时烟消云散,他忽然燃起些恼火的情绪,做出凶狠的样子将梳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放完立刻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右手握拳抵在唇边佯咳了一声,不说话了。
  苏淮年完全没有注意他这样复杂的心路历程,愣愣看着镜中的人,想起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为什么要上战场呢?”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凌煜一愣,随即肃了容,“圣上授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且西野国……”
  苏淮年摇摇头,“不是这些。”她声音愈发轻了几分,“你……不怕死吗?”
  她眼神莫名有些空洞,凌煜看着她,心中那片散开去的温柔重又慢慢聚拢,连成一个不甚真实的形状,凌煜有些不确定道:“你在担心我?”
  苏淮年没有回答。她又坐了片刻,低低说了一声:“我先走了”,散着头发就走到门口,帘子被掀开,微风将她及腰发丝吹起几许,温柔的日光从缝隙里洒进营帐,她长长的发丝四散飘扬,留给他一个安静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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