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离歌

看不见永久,只听见离歌(4)


夜里11点多,白天忙忙碌碌的机场已经显出空旷。巨幅玻璃墙因为灯光的反射变成了一面硕大的镜子,映照着廖落和脸色疲惫的旅人,背景是黑沉寂静、无星无月的夜空。
    齐云乘坐的飞机晚了点,此刻正坐在登机口附近的硬背椅上百无聊赖,有一下无一下地踢着腿。洪箭在她大大的行李箱旁边站得笔直,双手插在裤袋里。他戴着一幅遮住半边面孔的深色墨镜,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阿箭哥,谢谢你来送我。”
    齐云抬起脸,虽带着些许倦色,一张脸还是如同明月般皎洁,洪箭只觉一阵屏息。
    “更谢谢你,帮我联系美国的学校。”
    “这算什么。”洪箭满不在乎地一笑,“过去你不是曾经等过我嘛?现在么,也轮到我等你学成归国。”
    齐云微笑了一下,没有作声。洪箭接着说:
    “等你回来了,齐叔叔正好也……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齐云点点头。父亲的案子最终以仅3年的监禁生涯作了了结,这其中除了齐云退赔赃款表现积极之外,自然也蒙了洪伯伯在坚持原则范围之内的多加照拂,这一点,齐云心里有数。
    诸多感谢,不需要一一说出口。不过齐云最感激洪箭的一件事,却与父亲的案件无关。
    在整件事败露之后,陆忧锒铛入狱,且刑期甚长,这自然也算罪有应得。然而就当所有人都视洪箭与齐云为郎才女貌的一对天成佳偶,期待着他们尽快发给大家鲜红的喜柬,就连齐云自己也承认式的沉默,等待着洪箭有朝一日再耍出在冰淇淋里藏婚戒之类的把戏时,洪箭却有一天找到了齐云,对她谈起了一件往事。
    齐云还记得那一天,是细雨绵绵,让人心情如仲夏的气候一样潮湿闷热的一个晚上,洪箭约她出来,两人就坐在一个露天的烧烤摊,不拘小节地撸着烤串儿,喝着冰镇啤酒,洪箭貌似不经意地对她说:
    “小云,有一个秘密,我原想就那么永远地烂在心里了,一辈子也不提……可是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
    齐云一愣,慢慢地抬起头望着洪箭。
    “这件事……”很少见洪箭这样的犹豫和迟疑,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措词,“还记得吗?你当年在五羊村支教,最后提前回来的原因……是因为受到了歹徒的攻击。”
    齐云放下了手里的啤酒。往事一幕幕掀起,涌上心头。
    “那个暴徒,其实和邓哥有关……当然,归根结底是因为陆忧那时得罪了他。你因为当时算是陆忧的女朋友,又正好在邓哥老家、他的势力盘踞颇深的一个县城……所以,邓哥就对你动了手,目的是警告陆忧。”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呀。”齐云小声说。这件事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她心里暗暗揣摩,难道洪箭的意思是说陆忧是为了保护她才屈从于邓哥、以至于娶了何小姐的吗?就像父亲所做的差不多?
    ——如果是这样,她能够谅解他后来所做的决定吗?齐云心里暗暗地想。可惜,最终她还是觉得,她可以理解他,却无法原谅他所做的一切。
    “幸好当时,陆忧赶到得及时。”
    洪箭这一句话说的,却没头没尾,匪夷所思。齐云疑惑无比地皱眉望着洪箭。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她被袭击时,那个明显企图非礼她的歹徒差点得了手,不过好在正巧下乡的洪箭赶到,打跑了歹徒,并且把她背到县城的医院去做了及时的医疗处理。
    “你说,陆忧当时也来了?”齐云一点点地猜度着问,语调中却带着明显的无法置信:“你是说,你把我背到县城以后,在我昏迷的那一天之内,他也赶到了吗……可是,假如他真的曾经来过,总不能不留一句话就走吧?”
    “不是在你昏迷的那天,”洪箭端起一扎冰啤酒,一饮而尽:“其实,从歹徒手里把你救出来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我把你背到县城的。”
    这下齐云哑然失笑,“怎么,今天是愚人节吗?我说你多大人了,还玩这种游戏,幼稚不幼稚啊?你别告诉我是歹徒自己突然良心发现,把我送到县城医院的啊。要不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洪箭却全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神色,“那个人不是我,是陆忧。”
    “什么?”齐云在大为震惊之下,好半天大脑竟然一片空白,要过了好久,才反问道:
    “你说,救我的人,是陆忧?”
    洪箭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可是,怎么可能……他到五羊村去做什么?”
    洪箭的右手在左手无名指上比划了一圈,
    “去……向你求婚。”
    “求婚?”
    齐云梦呓般喃喃地重复着。
    “没错,他还带去了一个很昂贵的婚戒。”洪箭尽可能让自己的立场看起来公正客观,可还是没能很好地掩饰打心底深处冒出来的醋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邓昌当时就是因为陆忧怎么也不肯透露两万多块钱的去向,才对他发下江湖追杀令——呵呵,大概对邓昌这样的人,说破了大天他也不肯相信有人愿意为了给喜欢的女孩买一枚戒指,而甘冒被追杀的风险吧?”
    齐云神色黯然,脑子里的一幕幕如电光火石般闪现,其实……她好像也曾经幻觉自己看到了他,可谁知那并不是幻觉呢?
    “也就是说,后面的一切,他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最初,始作俑的原因却无非是为了覆行要娶我的诺言?”
    齐云喃喃道。都说命运弄人,齐云却从来没有想过,命运会对她开这个一个天大的、不失恶毒的玩笑。
    洪箭不置可否,只淡淡地往下说:
    “我是等你到了县城,住进医院之后,才查访到你的去向的。你昏迷的那天,我在医院里,和陆忧见了一面,谈了一次话。”
    “你……和他谈什么?”
    齐云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怪异。洪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赶他走。”
    见齐云怔怔地凝视着自己,一贯认为自己行事举手无悔的洪箭,却生平第一次自我怀疑和紧张无措起来。
    “小云,我……赶他走,并不是因为我的私心。我也承认,那时候我就十分……喜欢你,可是如果你选择了另一个男人,只要他对你好,你们将来能过得好,我是会祝福你的。”
    “可是……”齐云苦涩地摇摇头,“你,还有你们……你们怎么就能肯定说,我和那时候的陆忧在一起,就过不上好的生活?你们都那么自负,一口咬定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们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却生生地……生生地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一席话说完,她胸口起伏,眼眶也热热的,却始终没有泪水流下来。
    “小云,”洪箭低头,双手合十置于额前,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软弱。“你今天问我的这些话……那一天,陆忧也曾同样问过我。我承认我虚荣浅薄,就和我平时瞧不起的那些世故的老滑头没什么两样……那一天,我嘲笑他、打击他,问他能给你什么?如果说只要有爱,坐在自行车上笑胜过坐在宝马车上哭,可是如果有一天爱没有了会怎样?你还在自行车上笑得起来吗?也许到了那一天,连那辆载过她的自行车都一溜烟走了呢?还不如坐在宝马里哭,至少擦干眼泪,身边陪着的这辆宝马是真实不虚的……我知道,我说服了他,他走了,带着满腔的愤懑,和对这个世界的怨恨。我曾经以为我做对了,甚至等我下一次见到陆忧的时候,一早荣华富贵的他也冷冷地对我说:感谢我曾经赠给他的金玉良言……可是那个时候,只有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亲手毁灭了一些什么——如果这辈子,你不幸福,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齐云略摇了摇头,眼泪就成串地流了下来,
    “这些事情,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就连陆忧也没有……”
    “我当然也可以闭口不提,反正时至今日,你永远也再不可能跑去向陆忧求证什么……而且我知道:如果不是由我亲口向你承认,你最多也只会以为我是站在为你负责的立场上阻止过你们的恋情,就算觉得我是因为妒忌吧,可妒忌其实也无可厚非。”
    洪箭一脸惨痛却坚定的表情,“可是,我想要的却是——问心无愧。这么说吧,我也是自私的,我不愿意你嫁给我后,有朝一日知道真相时后悔,到那时候如果我们彼此怀疑,必定会是一辈子种在彼此心里的一根毒草……所以,不如就是现在。小云,如果你觉得你还需要再冷静冷静,或者索性就是需要先去游学几年……反正美国那边的学校我比较熟悉,我可以帮你联系试试。”
    “那你呢?”
    “我等你。”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机场相送。一贯不轻易表露情绪的洪箭,今天的表现也自然得无懈可击。可是连齐云心里都罩满了凄楚的离愁别绪,他也是人,怎么会感觉不到巨大的失落和分别的难过呢?
    齐云扬起脸,细细地观察着洪箭脸上的表情,可是他却将头扭向另一边,盯着旅客入关的地方出神。
    奇了怪了,那个地方有什么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盯了半天也不转回脸来,就连他身边的自己都被自动忽略了。齐云对自己的相貌虽然算不上有多自恋,可洪箭也不是那种看见美女就移不开眼睛的人啊。
    她顺着洪箭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窈窕修长的侧影,正拖着只超大的行李箱,款款走来。正当齐云揉揉眼睛打算看清楚那美女究竟长什么样儿时,美女却轻巧地抬起手来,对着她挥了挥。
    齐云糊里糊涂的,下意识也对她挥了挥手,待放下手时,才看清那个一只墨镜遮住大半张面孔的姿容绰约的美女,不是邝思思又是谁?
    在齐建国一案公审的同时,检查院也同时现任省建设厅厅长肖央提起了公诉,两桩涉嫌职务犯罪的案件最后做了并案处理,不过显然,肖央的问题更大,涉案人员也更广,无论是像邝思思这样的娱乐圈名人、还是陆忧这样的前商业巨子、以及邓昌这样的黑道大哥,都随着肖央的落马,纷纷被刨根挖底,所有一切黑暗的难以示人的丑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水落石出。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邝思思在肖央落马的前几个月,就因肖央另结新欢而“被分手”了,肖央安排她到德国留学,是像他那样的官员,为自己“玩腻”的旧爱安排的一种两无相欠的出路。也正因此,在肖央涉案被查之后,邝思思虽数次被隔离审查,却尚能算是全身而退。
    “……思思姐。”
    齐云略一犹豫,还是起身迎过去,给走近了她的邝思思一个轻轻的拥抱。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邝思思这番应仍是只身赴德国,并且,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这是她俩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之后,山长水阔,无论是爱还是恨,也无论感情是否还强烈地澎湃,她们只怕都无缘再见。
    “小云,我去德国了。”
    邝思思在齐云耳边低声说话,曾经做过省电视台台柱的她,就算是脸已然毁了,声音却仍然沥沥如春日黄莺。齐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很有天份的艺术家。
    “今后,假若再遇到你的……弟弟,我如有能力,定会照顾他。”
    “好。”齐云微笑着颔首,从脖颈上取下一块莹白无瑕的美玉。
    “这个……如今是爸留给我的唯一的一件东西了。送给你,如果你到了那边,刚开始生活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就用这个安排出手,多少也能换几个钱。”
    见邝思思露出推拒的神色,齐云把她的手拉过来,将白玉放进她手心里,又一根根地握住她的手指。
    “而假如你自己真的在那边立足没问题的话……就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我弟弟……他们母子。以后父亲是照顾不了他们了,我的能力也很有限,有了这个,万一弟弟看病再需要钱,或者是他们母子在那边生活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处,究竟是能多一条路。”
    邝思思听了这一席话,默默不语半响,也没再说拒绝的话,只是低头珍而重之地把白玉收好。两个曾经恩怨交织的女人,终于在飞往德国班机的广播一次次的催促之中,相视一笑,再轻轻地放开了手,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逢。
    齐云回到座位前坐下,洪箭摘下墨镜,打趣道:
    “我以前一直当你是小女生……嘿,没想到啊,你还真挺大气。”
    齐云想了想,终究无奈一笑,
    “因为越是长大,我越发现可以责怪的人就越来越少……人人都有他们的难处。”
    是啊,就算不能真心接纳他们的行为,至少可以学着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让自己的心境更平和一些,这又何乐而不为?
    就像——或许洪箭的内心也不能真正接受自己一走几年的游学,可是他愿意站在她的角度去想,接纳她的决定,多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让她永远不会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
    齐云偷偷看了一眼洪箭皮肤黝黑的侧影,他俩的耳廓从侧面看非常的相似,小时候两位妈妈就曾经打趣说他俩将来必定是一家人。
    可是真的如此吗?此刻,齐云轻轻地质问自己。
    “对不起,阿箭哥……我想,我暂时还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回答。”
    齐云轻轻吐气。像是在对洪箭说,也像是喃喃地回答着自己。
    洪箭的嘴角轻轻咧开,露出一个灿烂而酒脱的微笑:
    “你知道喜欢和爱的区别吗?喜欢一朵花的人,会去摘花;而爱上这朵花的人,他会去浇水。”
    齐云笑一笑,仿佛是理解了。
    远处,隐隐地轰隆声传来,夜航的航班终于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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