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乐户春楼难容忠烈朱门酒肆好聚温柔
花落无良筹,
秋雨难洗忧,
热血洒黄土,
一跳青史留。
吃完午饭,明仁和小燕他们看着天气阴沉起来,也不散步了,直接转进了自家办公室,小燕顺手拿了块毛巾往洗手间而去,明仁知道她和其他部门那些女人趁着洗衣、洗手的机会,总要东家长西家短的聊上一阵,明仁看着窗外银杏叶子大片都黄了,两边地上像铺了一层地毯一般,那灌木丛里的红果子也更红了,就像用红漆点染过的……只是风声更紧了,那些落叶时不时被风卷起见着那些花丛的空隙就填进去,然后树上又有片片黄叶旋转着飘下……
小燕忙得差不多了,手里晃动着拗得干干的毛巾回了办公室,见明仁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就晾了毛巾,掩上门,“嗨”了一声,明仁最后看了一眼落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刚想翻着一份小结,一抬头却见小燕站在自己面前,那张鹅蛋脸上一双闪亮而迷人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启开红红的嘴唇道:“昨天镇上出大事了,你可知道?”
明仁微笑地看着她,知道她必然憋不住会往下说,果然,小燕见明仁注视着自己,就俯下身子,肘伏在明仁桌上,轻声告诉:“有位姑娘从昌盛国际跳了下来,死的不明不白的……”
明仁收起了笑容,回答道:“知道,还是我们园子里职工的妹妹呢?”明仁见她凑近了,两颊上红红的癣斑太过清晰了,直觉着有些反胃,就低了头,装着看那份小结,嘴里还在嘀咕:“年纪轻轻的,干吗想不通?”
“谁说她一定自杀的?”小燕追着说了一句。
“你没去看看?你姐夫不在那里做老板?”明仁不得不抬起头,见小燕手肘往后收了收,有些感兴趣地问道:“不是自杀的,难道还是他杀?”
“听说还抬着个纸棺材在闹,晦气死了,谁愿去看?我爸不让我接近我姐夫,如今看我姐只要去津口农庄就行了,想想跳下来的人说不准,脑瓜子都开了,吓死人啊。”小燕见明仁又感起兴趣来,就往前凑了凑道:“听住在洞口村的人说,可不是自杀那么简单的事呢。”
明仁已经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浓浓的香味儿了,不过觉着那味儿也挺好闻,就勉强看着她,小燕没有些许羞涩表情,那张抹了淡淡唇膏的小嘴继续动弹道:“听说他父亲聚了家里人拿了那女孩的一条短裤一早到派出所报案去了……”
“哦。”明仁也是快人快语道:“一条短裤能说明什么问题?”
“那上面不有……”小燕也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了,脸“腾”地红了起来,直起身来,转过身去,走到那块毛巾面前擦起了手,回答说:“也不过是她们胡说说罢了,谁知道真假?”
这时门一推,肖百鲢走了进来,见小燕也在,就和她开了几句玩笑话,小燕急了在他身上不痛不痒的打了几下,出去了。
肖百鲢见屋里只剩了他俩,就嬉皮笑脸地问明仁道:“你看小燕怎样?我看你不是还没有女朋友么,收了算了,不行晚上我来做东,设个局让她出来?”
明仁绷着脸道:“没个正经,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老蔡看得可紧呢。”
“得了吧,你试过?你别看着她天真烂漫,我可知道她不少事呢,不说远的,就说那天我去娄光那里,看着娄光手把手的教她电脑修图呢,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上了手再说。”
说到娄光,明仁话匣子也打开了,道:“这家伙老是吹嘘他是什么摄影家协会的,骗了不少人了,那天喝多老酒,居然夸奖起刘项他老婆的那只手来,说什么取景了那么多女人的手,只有她的手最美,又说帮领导拍照时多亏他怎么提醒、补台,反正一个字‘吹’,似乎缺了他,那些领导马上就要出洋相了。”
“好了,也不说他了,我今个来可是透点风给你……”说到此处,肖百鲢到了门口,开了开门往外探头探脑,然后缩了回来把门关好,道:“你知道为什么这阵子严阿姨又神气活现起来了?”
“她那副高傲的劲儿什么时候低迷过?难道她也要升局领导了?”明仁知道肖百鲢每到这副模样时,必有惊人消息了。
“那倒没有,不过她那里马上要升级为观岛国际总公司了,而且勾上一个与路子野的投资公司呢,这几天就要宣布了。”
明仁心想这肖百鲢就是不靠谱,这种传闻,只能一耳进一耳出,试探着问:“那好啊,那朱小姐不是盯得你紧么,你快把她收了,严阿姨不就双喜临门了。”
“你可别乱说,让秋萍听着,醋坛子打翻了,我又得受窝囊气了。”肖百鲢似乎也知道明仁的心思,又说道:“你就不问问这观岛国际升了级,脱离了供应局,这里面有何道道?”
明仁摇了摇头。
“我们这个局马上要散了,连我们这厂子都会变成公司,老王和小袁这下可掌实权了。”肖百鲢启发性地慢慢接近主题。
“别开玩笑了,难道真要把我们局给拆了?”明仁身子坐了坐直,有些狐疑起来。
“精兵简政呀,老代王的哥哥不是最擅长的么,两局合一局,那位老总正好退休,朱老总一把抓,这回他可扬眉吐气了,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又终于去了‘代理’二字了,可谓双喜临门了。”
“那得好好恭喜他们家了,他们家也算双喜临门了。”明仁这才听明白了,心想自己也真是孤陋寡闻,这事恐怕外面机关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要不就冲着肖百鲢父亲那个老脑筋,也不会把这么机密的事透露给他的。
“我们这局一拆,算上观岛国际,得分成九个公司,这老王和小袁都享受名副其实的处级待遇了。”肖百鲢不无得意地翘起二郎腿来,身子在小燕那个座位上仰了仰。
“还得恭喜老兄你了,最近不是都在传,都将你内定了后备干部,恐怕马上又得升级了,又要深造,到时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哥们。”明仁嘴角扬了一扬道。
“唉,本来这都是喜事,连我母亲都可能再上一层楼,可我这几天和她们闹翻了。”说到此处,肖百鲢又将目光放低平视着明仁。
“不会吧,你父亲本来就对你严厉,我也知道,可你母亲那可是宝宝肉肉地待你,事事依你……”
“那可是有前提的!”肖百鲢一下打断了明仁,脸色口气有些愤怒地说道:“要是我听她的,她就是天上的月亮也肯替我摘了下来……这回……我也这么大人了,要买房子……你知道的,我平日里吃光用光的惯了,问她要些首付款,她就打破砂锅问到了底,我和秋萍的事自然也瞒不住了?没想到她竟然像发疯了似的……唉,这几天,我找房子外面住了。”肖百鲢说到此处,勾起了心酸,消沉地低下了头。
明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脑子里像车轮似地飞快转动着……(恐怕是幸灾乐祸,可与当年解救小肖的态度对看)
还是肖百鲢先开了口:“我妈还是喜欢我姐,如果不是我姐那个书呆子脾气,要读什么硕士、博士的,早盯着我姐找对象了,也不会老姑娘似的赖在家里……我妈可看重你了,我这儿子在她心目中还不如你呢……”
明仁吓了一跳,(恐怕要问明仁借钱买房?)辩道:“这你可多心了,你妈不过在气头上,过几天我姑妈几个替你求求情,解劝解劝就好了,这几天你就先委屈委屈吧。”
肖百鲢丢了个白眼给明仁,把话岔了开来道:“今天吃饭,听着老窦他们传什么刘哥,就是你那位大哥经营的昌盛国际跳楼死了个女孩?”
“哪是什么兄弟,不过是以前的邻居罢了,我姑妈的学生而已,至于那女孩,就是蓝蓝的妹妹,现在外面传言很多,你晚上问问秋萍不就都知道了么?”明仁将头往靠椅上仰着,望了望墙上的时钟。
“还不是为了她?害得我连个去处也没有。”肖百鲢还是一脸沮丧,又道:“她如今胃口也越来越大了,你姑妈那里混成了大堂经理,竹君那里又委了她小红楼的副经理,连若兰阿姨都转变了态度拉她要经营房地产,现如今,她与那个刘阿强越走越近,我与母亲动气还不是全为了她?买房,也是为了她……”肖百鲢不厌其烦地说了两遍“为了她”,不由更勾起明仁的醋意……
两人静默着坐着,直到老管推门进来。老管辨了辨肖百鲢的脸色,似乎也猜到些什么,舒开脸上两块肌肉道:“兄弟怎么无精打采的?哎,晚上老华安排了饭局,一起去乐乐?明仁,一起去?”
“不了,今晚已经跟人约好了。”肖百鲢站了起来,要让位子给管徳广。
管徳广按住了他肩头,发了一支烟给肖百鲢,自己也点上了,笑道:“我可站惯了,当年上夜班,他们打牌赌钱,我又不会,我就靠在门背后替他们把门,有时累了,站着都能睡着……明仁,你也得多出来走走,这几天老窦他们到处在说你的好话,你可得好好向小肖学学,娄光说的‘两手抓’还是有道理的……。”
肖百鲢听到此处脸上倒有了微笑,明仁指指肖百鲢说:“晚上我和他一起也有约了。”
老管不无遗憾地叼着烟走了,明仁等他走远了,问肖百鲢道:“什么两手抓的?”
“那是一次娄光喝多了胡诌的,什么做得好不如混得好,做人要懂‘两手抓’,就是一手抓住浆糊瓶,另一手抓住老酒瓶。”(又是如雷贯耳,好耳熟啊)肖百鲢边笑边打了哈欠,拿出一只银色的小手机摆弄起来,对明仁说道:“你可决定晚上去了?昨天绿萝还给丰橙、秋萍打电话说你不去了。”
“嗨,那不是为了推托老管么,跟他们那帮老家伙在一起,老酒乱喝,又得混到深更半夜,我姑妈已经为我立了规矩,可不能晚回去了。”明仁眼盯着肖百鲢手里那个新奇玩意儿。
“我们结束也不会早,绿萝她们要到小红楼唱歌呢,不过你要早走就早走吧,我看你也不是个‘两手抓’的料。”肖百鲢说完就给丰橙挂了个电话,问了问晚上在哪个餐厅吃饭,明仁站了起来,凑近了肖百鲢,听着电话里嘈嘈杂杂,又有强节奏的背景音乐传了出来……肖百鲢打完电话,潇洒地将手机盒盖一收,好似无心地道:“哎,说到丰橙,我倒想起来了,那个蓝蓝的妹妹就是她介绍到昌盛国际,那天我陪竹君、秋萍她们去和刘哥谈事时,秋萍介绍过,她不过是给他们楼上豪华包房端端盘子而已,长得确实惊艳,一点不像小地方出来的,怎么年纪小小,花花世界都没看够,就会走那条路?”
明仁疑惑地问道:“刘阿强那里我去过,吃饭的包厢都在下几层,楼上都是卡拉OK的包厢,最上层不是他的办公室么?怎么还有吃饭的包房?”
肖百鲢这时恢复了些精神,得意之情又溢于言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去的都是下边,那最上面两层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也不是招待你我的,那天要不是竹君去谈事,连秋萍都不知道那上面的机关呢?”肖百鲢见明仁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不由将翘起的二郎腿抖了一抖,见明仁腰里别着一只土不拉几的黑色手机,笑了笑道:“刘哥那个办公室豪华自然不说了,那几个套间都赶上总统套房了,客厅、饭厅、卧室卫生间、大浴缸一应俱全,家具都是红木的,陈列柜里都是各色玉器,吃饭的银器、瓷器都是定做的……”肖百鲢精神头又上来了,又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起来,说着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嘴里立马刹住了车,起身挥了挥手道:“唉,袁总还让我去和他们绿化局的人碰个头呢,搞什么‘花园工厂’,本来绿化已经够不错的了,还要什么开门见绿树,推窗看红花,建什么生态鸟笼,真是吃饱了撑的,估计是上次请宇龙股份那帮人在你姑妈酒店里吃饭,看着你姑妈大张旗鼓地造园林受的启发……”肖百鲢临出门时,又故作高深地对明仁言道:“自从那次你会上当面提了意见,他一听到你的名字,就没好脸色,不过最近他又似乎关心起你姑妈和你来,说什么‘有空要去百福园看看走走,取取经’、‘小吴搞搞技术、写写算算还是不错的’,这回他搞‘花园工厂’征求意见,你可千万别再忤逆他了。”
明仁心想我和他又无冤无仇,反正他爱花公家的钱搞绿化,总比吃吃喝喝、上些个没用的项目强,于是点头答应了,肖百鲢和他又约好时间来接他,就走了。
明仁坐下来,刚想眯一会儿,屁股还没坐热,就听电话铃响了,原来是吴世蟒打来的,要让明仁去他那里修改交上去的小结。明仁肚子里骂着娘,想着上次搞什么认证、贯标,那吴世蟒也不知发什么神经,不抓实际,非要抠着字眼增增减减,几个来回,把下面那些搞技术的弄得怨声载道,一次,明仁憋不住与他大吵了起来,那吴世蟒也不含糊,马上向袁建业、王昌去告状,袁建业本看不惯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也没理他,可王昌却当回事了,把明仁叫去批评了一顿,虽然没让明仁当面向搨赔礼道歉,却也大涨了吴世蟒的威风。此时明仁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得去应应卯。
明仁刚出了办公楼,天上就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虽说不大,风夹着细雨吹在身上确实一股寒意,明仁折返回来拿了一把伞,再出来时,就见左秀菱和娄光合着一把伞进门来了,那娄光不知凑在左秀菱耳边说着什么,把个不拘言笑的左秀菱逗得捂着嘴,眼睛笑开了花,那张红彤彤的小圆脸加上露在外面雪白的颈项和手臂,(这明仁就是个“白痴”,真所谓有人爱红,必有人爱白,不知这世上还有没有爱乌之人)不由勾得明仁心里泛起了莫名的醋意,垂头丧气地往边上靠了靠。
左秀菱看见明仁不声不响地靠边站着,倒先打了招呼,明仁鼻子里“嗯”了一声,娄光一向自视清高,朝明仁点点头也就过去了,那左秀菱趁着娄光不注意,回头朝明仁看了一眼。
明仁穿小路走着,路过一片无花果林子,看见袁建业、肖百鲢和钱来顺走在大路上指指点点。明仁来到小路与大路的路口就想一拐弯往大楼里去,谁想这钱来顺还是眼尖,喊了他一声,又朝他招招手,明仁只得也挥挥手算是还礼,只看见袁建业凑到钱来顺面前问了一句,钱来顺朝明仁又指了指,笑着说了几句,袁建业又点了点头。
明仁上了大楼最上一层,一推门,就见吴世蟒戴了副花镜看着稿本,边上已经站了一位青年,此人正是进来没几年的吴良鑫。
明仁知道吴良鑫是吴世蟒的世侄,此时只见吴良鑫扑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笑嘻嘻地叫道:“吴经理。”
“呦,连厂长我们还没习惯改过口来叫经理呢,还是叫我名字吧。”明仁摇着头说道。
“吴工。”吴良鑫快速地转了转黑亮的眼珠子又叫了一声。
明仁望着他那双眼睛想:遗憾的是眼白多了点,要不这双眼睛就算完美了。
“小吴来了。”吴世蟒似乎从阅读那份报告的认真劲儿里脱了出来,抬头请明仁坐下,又指指吴良鑫道:“这份是他们组里的先进事迹,领导关照我们相帮改改,要申报局里呢。”
明仁这才舒了一口气,明白不是改动自己的那份小结,心想这吴世蟒就是多事,这种歌功颂德的东西自己改改也就足够了,肯定是为了讨好王昌、管徳广之流,同时也好显示自己已经征求过部门意见了,只可惜自己代了管徳广过来做了陪客,明仁暗暗发誓,随吴世蟒怎么改,自己也不发表意见,一则这样不耽误时间,二则今天这份东西是提拔的副组长吴良鑫的手笔,他出于亲戚情面,也不会越改越差的。
果然,吴世蟒读一条修改意见,明仁和吴良鑫就鸡啄米般点着头,吴世蟒重复再问一遍,见两人仍是如此,于是就一条条过了……等他全部讲完,明仁和吴良鑫似乎觉着该走了,谁想这吴世蟒反复又推敲了一下,对他们言道:“还是不行,太过平铺直叙,这出彩的地方太少,还得再改改,事迹要打动人。”于是将稿子递还给了吴良鑫,吴良鑫刚才还恭恭顺顺的晴天娃娃脸马上转成了多云转阴的神色。
明仁明白,照老吴的惯例,这下可有得改了,不过庆幸的是用不着自己动手……谁想明仁正打着如意算盘,吴世蟒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稿子,对明仁说道:“你这份也得改改,恐怕要选送去上台交流……”
明仁望着窗外,见楼里几个技术、后勤部门的人都三三两两的晃悠出来,知道洗澡、下班的时间快到了(看到此,真怀念当年工厂浴室里“哗哗”的水流),想着晚上和肖百鲢还要赴宴,不耐烦起来,说道:“有什么可改的,我可不像他们都写得差不多,你抄我,我抄你的,交差了事,这份稿子我可花了心思写的!”
明仁说这话的时候,吴良鑫那双眼睛骨溜溜乱转,最后却似教训明仁一般的,敲着边鼓道:“你虚心点,听吴主任说么……”
明仁咽了一口唾沫,心想你和老吴是亲戚,穿了一条开裆裤来数落我?不由自主脸憋得红了起来,一股气儿从嗓子眼不停地往上升腾……
谁想这吴世蟒却耐着性子,用手往下挥了挥,又像是让他们坐下,又像是希望大家心平气和一些,道:“你说到抄来抄去,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一个部门也就那么些事而已……不过,你写的一些说法虽然新颖,可领导并未如此说过,写的事迹同那篇文章一样不够出彩,别怕抄,你们可是代表厂里、局里出去的……”此刻,他看了看吴良鑫道:“你呢,既别担心搬了别的班组事迹,也别担心同明仁他们说得雷同……”说着,他又转脸望着明仁,继续唾沫四溅地说道:“同样,你既别怕拿了厂里各部门的事迹套在自己头上,更要与厂领导、局领导的说法保持高度一致,关键的话别怕说了一遍又一遍……”说道此处,看着明仁和吴良鑫都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吴世蟒平复了一下自己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唉,你们还年轻呢……想当年,我做工人、班组长、局里的干部,一路上来,连着三届被选为代表,那时选代表不像如今,工人和基层的干部比例还是蛮高的,我可正值青壮啊,每次开会分组讨论,大领导总要来各分组坐坐,等他说完,我们领导便一个接一个地发言表态,除了说话用的字眼不同,总是先夸上级高明、莅临关心、重视一类的,然后便是表态要与上面保持高度一致诸如此类,也不嫌啰嗦、重复,等他们说完,那时间也过去十分之七八,然后那些老资格、老滑头专挑些无关紧要的提议说两个,这时间也就差不多了。连着两届下来,我都没轮着发言,倒也相安无事。最后那次我可不甘心了,我想我已连着三届代表了,再不发言下次还不定什么时候有机会呢,于是等两位大领导发言一结束,趁着他笑眯眯地指着我边上一位老家伙让发言的机会,抢在他头里就谈我的提议了……”吴世蟒这才觉着有些口干,拿起一只茶叶放得几乎占了大半的头号玻璃杯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用手使劲擦了擦嘴,道:“我不像他们说的都是婆婆妈妈的琐事,我当年提的可是福利分房的大事,每个单位之间,单位里部门之间,一则房源数量不同,二则分配规则五花八门,我建议用积分制来统一……呦,时间不早了……”吴世蟒看了看手表,道:“唉,那时我说的东西太超前了,领导脸色一阵子红,一阵子白了,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回来没多久,正遇着局里精简机构,人人都认为我年富力强,留定了,谁知……亏得老王看中我,调我来这新厂,要不哪来哪还,回那老厂,如今可要担心买断、待退呢,好了,你们可别学我这典型,我们吴姓好坏五百年前是一家,你们年纪轻轻,好自为之吧。”
明仁和吴良鑫如同得了大赦一般,从他办公室走了出来,吴良鑫这时边走边上来套近乎道:“昨天,我可看见你兄弟明义了,开着一辆鹰飞逆蹄似的豪车停到昌盛国际的后面,陪着区里的一位领导直接上了电梯……”
“你去那里干嘛?也上楼吃饭?”
“呦,那上面我哪能去呢,就是有钱也不让上顶上那几层啊,我是去找我表哥胡柞,他们锅炉房的风机坏了一台,管经理叫我先去问问看看,到底是修、还是换……”
明仁本只顾着洗澡,没心思搭理他,听他提到自己兄弟,不由放慢了脚步,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兄弟?”
“嗨,你弟弟可是那里的常客,我平日去找我表兄时,就遇见过他,我表兄告诉我他就是你弟弟,我连他的车牌号都记的……”
“你记性倒是好……我还有事呢。”明仁突然想起“言多必失”的古训来,一阵风似的赶往浴室……
洗完澡出来时,明仁给秀梅挂了电话说晚上去津口山庄那家饭店赴丰橙的晚宴,秀梅听了也没说什么。等明仁心情舒畅起来,已是坐到了肖百鲢的车上,这时肖百鲢似乎也恢复了状态,跟他聊起了汽车性能等等,正当肖百鲢唾沫四溅之时,前面却堵起车来,此时正值开发区下班高峰,各色车辆一辆挨一辆的排起了长龙,肖百鲢小声咕哝道:“这时是有些堵,也不该这么厉害,5不会出什么车祸吧。”
好不容易挨到津口农庄的路口,肖百鲢朝前面进石船镇方向又瞧了一眼,见前面还是堵得死死的,一眼望不到头,一打转弯就转了过来,几栋农家小楼和片片田野就呈现在他俩面前。
其中有一栋楼宇三上三下,粉得簇新,门前高挑三个大红灯笼,点得透亮,上书“稻香村”三字。肖百鲢在宽敞的庭院前停好车,和明仁刚下了车,就听一阵“汪”、“汪”的犬吠猛然从斜刺里传来,刚站定,一只乌黑的看着不大不小的狗儿从暗处窜了出来,咧着一嘴白牙,露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明仁却是认识,叫了一声:“阿乌!阿乌!”
那黑狗似乎记起明仁的气味,撇了肖百鲢,靠近明仁身边,摇头摆尾的,间隔着叫唤了。明仁知道这可是刘阿强、蔡梁的宝贝,那刘阿强喜欢养狗,各色名贵狗也养了不少,却独独喜欢这条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种流浪狗,早出晚归也不着家,闲时蔡梁才喂喂它,饥一顿饱一顿的,自己外面找食,倒也省心。
“别叫了!去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狗儿一溜烟跑了,明仁和肖百鲢这才敢来到庭院门口,只见门口的灯光下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就是刘阿强。
“呦,刘哥,您怎么在这里?”肖百鲢抢先上前打起招呼来。
“我怎么不能在这?我老婆坏也被编派了一个饭店主厨呢。”刘阿强似乎已经吃过了,正拿着牙签剔着牙,一手还搂了搂滚圆的肚皮。(避风头?)
正聊了三言两语,里面又走出一位少女来,盘着头发,脸上浓妆艳抹的“咯”、“咯”笑着就出来了,看见明仁就说道:“我说明仁哥哥会来么,我的生日,哥哥怎么会忘掉了?”
刘阿强也不在门口堵着让丰橙陪着他们进去,自己也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
“今天怎么镇里堵得这么厉害?”肖百鲢拍拍丰橙裸露的后背问道。
那丰橙不仅不躲,还往肖百鲢身边靠了过来,低声说道:“关我们什么事?别问了,总没好事,等会儿我多敬你两杯都在里面了。”边说边朝明仁和肖百鲢左右顾盼,拉了拉明仁的袖管,更加细声细气道:“有件事可不好意思了,你昨天没说要来,那小蕙已经另有约会去了,等会儿我另外安排个姐妹陪你?”
“不用不用,今天我可不能闹得太晚,还有几篇紧要的稿子要修改呢。”明仁推托起来。
“什么稿子不稿子,有比玩还重要的事么?”丰橙故作嗔容道。
肖百鲢问了明仁是不是吴世蟒让改的那篇稿子,明仁回答是,肖百鲢就对丰橙说道:“这事可真是含糊不得,这次交流,从局里到厂里领导都要出席,闹了笑话,你明仁哥哥的乌纱帽得拍掉了。”
“什么芝麻绿豆的小官,还值得大惊小怪的,冲你姑妈那块牌子,到哪里不混个经理当当?”丰橙勾得明仁更紧。
肖百鲢不由又多解释了几句。这时已经上了三楼,明仁朝包房里看了看,只见屋里都很宽敞,粉白的墙壁上挂着一些老照片,上面的一些年轻人都是军人装束,周围还有一些墙角和梁上点缀着些辣椒串、大蒜串之类的,中间一个大大圆台面,上面无非是些时鲜冷盘菜,秋萍、阿红、绿萝、白藿,却少了春杏、夏莲、小红。明仁、肖百鲢刚坐下,就听楼下又有汽车喇叭响,丰橙说道:“肯定是庄总她们到了。”于是扭着屁股一闪身下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竹君的嗓门传了上来:“千莲区都没这么堵,到这却给塞住了……”
“也是千年一回,亏得安排在您这儿了,贾总怎么不一起来?”丰橙声音也随着竹君重重的脚步声一起上来了。
“她不过来了……”竹君话音刚落,就大模大样进了包房,众人都已经站了起来。竹君那张脸一露,明仁吓了一跳,这竹君也不知赶得哪门子时髦,脸上弄得赤眉长毛似的,一身的洋装,精神倒精神,只是别扭,她眉飞色舞地和众人打过招呼,这时明仁才看清她和丰橙后面出现了一帅脸,正是龚勉,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
众人围着大大的圆台面坐下后,直觉着空空荡荡的,特别是阿红边上还留了个座位并一副碗筷,明仁知道等会儿窦德专必然到场。谁知竹君坐了下来,就嚷嚷着开席道:“逛了一下午了,肚子都饿瘪了,又堵了这么会儿,别等老窦了,他晚上至少三四个地方要应酬,也不知几点才到呢。”
阿红忙顺着竹君话音道:“就是,那死鬼没个准头,半夜过来都说不准。”众人听了都在笑声中“你请我请”地开了席。
明仁本打算喝些啤酒应付了事,只是这竹君一到,谁也瞒不过她的法眼去,两瓶白酒被分到九个玻璃杯里,竹君给绿萝和肖百鲢也各端了一杯,道:“今个别开车了,尽个兴。”说着,又拿了一杯要往明仁门前递,明仁连连告饶,竹君拿那杯子里的酒往自己杯子里倒满,剩了一半推到明仁眼前,道:“也别推三阻四的,这点必是跑不了的,这些喝完,你爱喝黄酒、啤酒的我也不管了,这可是看在你那个难缠的姑妈面上……”然后又依次分给每个人。
酒过三巡,明仁改喝了啤酒,刚刚喝了一杯,才借口内急溜了下底楼,去楼边如厕之后出来,就听着有笛声忽忽悠悠地传来。明仁心想此刻上去必然不胜酒力,不如从边门出去晃悠晃悠。于是,明仁从边上的小门踱步出来,此时天色半黑,明仁眼神不大好,就留意脚下的石板小路,一路寻声而来。
明仁看着靠最外侧是片夹竹桃林,越往里是几株梅树,小路的另一侧是块巨大的假山石,又有竹林、灌木点缀。这小路曲折一弯,就见竹林子里嵌着一个小巧的四角凉亭,明仁借着昏暗的光亮,依稀辨清牌匾上有“闻笛”二字。明仁这才想起这是父亲的手笔,心想:父亲的字本来秀气有余、遒劲不足,可刻到匾上倒是被掩盖了。明仁往凉亭跟前一站,就看见了前面的农家小楼,那是竹君、钟直办公之所,楼上正有灯光透射了过来,明仁信步向前。
进了小楼,明仁不由想起当年刘阿强在这里开饭店时大堂里觥筹交错、熙熙攘攘的情景,现在却变换了模样:楼外一些破旧房舍早已被拆个精光,就剩了这一大一小两栋楼,改建成了饭店和办公楼,中间又凭空造了个小花园。
明仁进得楼来,看看底楼只走廊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一丝动静也无,听听声音从楼上而来,就轻手轻脚地登上楼梯。
这楼上如今被改成了宿舍,北边是大通铺,住着那些服务员,南面一小间给了蔡梁换换衣服,临时休息休息,另一间便是钟直住所。
明仁轻轻推开那扇半开着的门,见木床边果然坐着钟直,背侧对着门口,眼望着两扇中开了一扇的窗外,手按一根棕黄色的长笛不时在嘴边来回移动,明仁停住了脚步,凝神注视着他,脑子里依稀又记起当年在学校的诗社里,同肖百鲢一起创作的那首《牧歌》:
天朗朗,撒光芒,有牧童,吹笛忙。传四方,远流长,清浊气,荡回肠。男插秧,女采桑,听乡音,顾相望。田垄上,绿水旁,草低头,现牛羊……
明仁沉浸在笛声的包围中,漆黑的窗玻璃上出现了学校的舞台,那位肖百鲢的前女友特地编了两条长辫,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在神秘的背景音乐中缓缓走出,清澈的朗诵声也如小泉流水一般飞扬开来……
当吹得高昂时,明仁不知怎么眼前又会呈现那个她神情激昂、口若悬河地和来自香岛、美丽岛那些斯斯文文的学生们激烈辩论的场景……随着曲子的收尾,眼前的幻境又一下灰飞湮灭了。明仁觉着自己似乎有些错乱了,赶紧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定了定神。
见钟直放下笛子,明仁才走进门槛里,钟直指着边上的躺椅笑着说:“明仁么,坐、坐。”
明仁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往躺椅上一躺,扫视着屋里,见一角放着一个大书柜,里面都是养殖、育种之类的闲书,对面墙上镜框里嵌着的他老婆、女儿的照片,不由说道:“想她们,就买套房子把她们接来一起住么。”
“唉,她们不是没有这市里的户口么,要不我在老厂就可以分到房子了,如今要买房就得借钱,再说这附近就一所学校,插班生要一笔不小的赞助费呢,算了,就在老家县城里读书也挺好,那学校倒是那里数一数二的,宁为鸡首不为牛尾么。”
“钟哥,你也得改变一下思路了,这买房子借钱是天经地义的了,工资年年在涨、物价年年在涨,如今借些小钱怕什么,大不了少些积蓄,只怕将来房价大涨,差价一大,你可借了也还不起了。”(当年是对那些穷人、农民工说过这话啊,没人听,这比那些扶贫政策不知高明多少倍,可惜了!可惜了!)
钟直静默了一会儿,道:“你们也真是的,什么日子不能选?这丰橙更不是个东西,难得她和蓝蓝还称姐道妹的呢,不是她介绍橼橼去了那个‘鸡窝’,那橼橼就这么死了?”
“不是都说自杀么?”明仁有意追问了一句。
“哼!自杀?”钟直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说:“就是自杀,那也是逼的。”
“谁会逼她呢?一个农村来的小女孩,不过是个小小服务员,又没钱又没牵连什么要紧事的……”明仁追问道。
“可她是个女娃子的!”钟直在明仁面前停住了,瞪着眼睛看着明仁,明仁这才觉着他嘴里也有酒气,往另一边墙角的桌上看看,果然有瓶开了盖的黄酒瓶和几盘小菜……此时,钟直脸凑了近些,道:“你知道么,下午,橼橼的父亲拿了那条撕坏了内裤去了派出所,你还能说自杀那么简单?。”
明仁这下有些明白了,也不好意思往深里问,听钟直继续说道:“黄昏时,她父亲一家邀了租住在附近村庄里的那些同乡农民工们抬了个纸糊的棺材到昌盛国际门口讨说法去了,你那位什么狗屁的流氓哥们避风头躲到这里来了。”
明仁脸上起了烧,低了头也不敢看钟直的眼睛。钟直这才又回到床边坐着,此时屋里一片宁静,隐约听着远处楼里的欢闹声……
明仁觉着坐着也无趣,就告辞出来,钟直也不起身,只是说了一句:“天黑了,走路小心了。”
明仁原路折回,走到凉亭时,迎面摇摇晃晃来了个黑影,嘴里还问道:“明仁哥哥么?”
明仁一听,是白藿。
“是我。”这时明仁晃荡了一圈,又被凉风吹过,脑子早清醒了,见白藿摇晃着就往自己身上靠了上来,一边回答,一边就想用两手去扶她,谁想这白藿却顺势往他怀里倒了进来,嘴里鼓鼓囊囊不知说些什么。明仁觉着她沉重,扶不走,只能在凉亭里的长椅上坐下来,这白藿趁机头一歪往明仁怀里一躺。
明仁心里开始“嘭”、“嘭”乱跳,那白藿似乎憨睡着不舒服,又动了一动,一手抓了明仁的胳膊往自己酥酥软软的胸前一夹,明仁不由热血沸腾起来,一双大腿又胀又麻的,紧张地听着她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明仁觉着地球都仿佛停止转动了,脑海里一片空白,终于盼到她翻了翻身,慢腾腾地像蛇一般贴着明仁的身子起来,冷不防在明仁右边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明仁一下弹了起来,惊魂未定道:“白藿,你醒了?”
“可不醒了么,别叫我白藿,叫我小雨,(至此“风、霜、雪、雨”皆要聚齐,)我妈从小这么叫我呢。”白藿这才起身,撩了撩长发。
“这倒有趣,如今时兴改名(好个改名,改来改去万变不离其中),人家是将名字改新,你却将名字改回去?”明仁陪着白藿边走边说道。
“这是进城办临时居住证时白檀奶奶给定的大名,你也真是胆小,我又不会吃了你,交个朋友罢了,人家小肖和秋萍都住一块儿了,也未必一定结婚的,没想着你还真是老古董一个。”白藿心有不甘地说道。
明仁知道白藿那张嘴,一是巧,二是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开口最狠。两人一句无话,回到三楼包房。明仁刚进门,就见着小肖已经卧倒在一边的藤编沙发上,枕了个布垫子正在打呼噜,竹君、绿萝领着头,秋萍、丰橙做了帮手,和新到的窦德专乱作一团,弄得老窦东躲西闪,连连告饶,从自己的座位又挣脱到了秋萍的位置,一个不留神,朝天仰面地往桌下滑去,连明仁他俩进门也没人注意,可另一边老窦的那个阿红倒是笃定泰山,稳坐着冷眼旁观。
老窦这跤一摔,用手摸了摸后面,连声嚷道:“吓出尿来了,吓出尿来了。”
这一喊,秋萍忙住了手,闪到后面去了,竹君、绿萝不依不饶,非要老窦把杯中酒干了,老窦好不容易坐稳了,把杯子往自己面前一放,道:“我老窦喝酒什么时候含糊过,这大老远赶过来,菜不让吃一口,连连灌我,这迟到了罚三杯不过是个说法,待会儿何止呢?”
这时明仁身后又有一男子跟了进来,明仁回头一看是龚勉,脸上早已红光满面,手里提满了啤酒,往桌上“哐当”一放,竹君她们才稍稍安静了些。竹君和绿萝像在接力一般,将啤酒分到站在桌边的每个人手里,竹君像监察一般往窦德专边上一坐,绿萝刚想将一瓶啤酒递给明仁,明仁正在推托之际,站回到明仁右手边的丰橙突然捂着嘴笑弯了腰。
绿萝见她碍着给明仁递酒,说道:“怎么痴头怪脑的,这有什么好笑的?”
丰橙指指明仁右脸颊,笑着喘不过气来:“姐姐你看……出去逛了一圈被蚊子咬了,还是个大蚊子呢。”
“秋后的蚊子垂死挣扎……”绿萝不屑地探头看了一眼,不想也笑了起来,引来了竹君说:“我看看。”
丰橙听见,将明仁身子扭了过来,明仁已觉着大事不好,想起刚才白藿的那个唇印肯定留了印迹,这要是给竹君看见……于是强扭着想躲开,又反着左手急忙去擦,和丰橙也做了一团,白藿也意识到什么,赶紧从明仁一边溜到秋萍旁边。
竹君也已经看见了那个唇印,顺手夺过绿萝那瓶递来的啤酒,给明仁和白藿各满满地倒了一杯,倒也沉稳地说道:“你们俩喝过交杯酒也就算了。”
明仁没法,只得分两口喝了,谁想这白藿倒装正经起来,怎么也不肯喝了,不待竹君动手,早被丰橙、绿萝一边一个拽住,绿萝腾出一只手来,将那杯啤酒往白藿嘴里灌去,喝了一半,倒了一半,竹君最恨人浪费酒水,不由夺过杯子又泡沫四溅地满满泄了一杯,正想亲自上阵之际,桌上自己的那个手机响了起来,只能先放了手,接了,没听几句就朝众人做了个“嘘”的动作,走出去了。
阿红等场面静静之后,才问窦德专道:“那警察也请你了?”
“那个铁公鸡请客,真是千年等一回,能不去么?他还好意思问你怎么没去呢。”窦德专这时才腾出手来,用筷子夹了一块白斩鸡,也没用酱油沾,就往嘴里送,嚼了几口连连夸道:“嗯,又鲜又嫰,好久没吃过这正宗的土鸡了,刚才豪门国际的鸡只能称柴鸡了。”
秋萍隔着阿红搭讪道:“这可是农庄里自己阉的大公鸡……”话说一半,自己倒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也来尝尝,黄汤也灌了半天了。”那个龚勉也提起筷子抄起一大块来,品了几口,也叫起好来,明仁上来也只吃了几口菜,现在也觉着肚子里叽里咕噜的饿了,都先后伸出筷子来。
“老史真准备娶黄蕙?这老光棍想空手套白狼,刘哥能答应?”阿红趁乱追问窦德专。
“什么娶不娶的,住一块儿就是了,我看这黄蕙也想跳出来,我探过刘哥的口气,他似乎答应了。”窦德专见阿红嘟哝起小嘴,一脸不快,不由劝道:“这铁璧当家才不久,你看扫黄扫得把老赖她们都扫跑了,不是史铎、剑锋押宝压正了铁璧,刘哥和你能这么逍遥?虽说他是个一毛不拔的主儿,可也为我们办了不少事,一个女人算什么,拿了我们的钱财,就会替我们消灾么。”
阿红这才转过脸去,和秋萍说起话来。
突然竹君闯了回来,招呼秋萍和绿萝一起走,又想起明仁,也向他招了招手道:“我们顺路一起回去吧。”
众人也闹不清楚竹君心急火燎又神情凝重地招了她们赶快走,都面面相觑,明仁出房门这一刻看着肖百鲢一下子也挺起身来,揉了揉醉眼朦胧的眼睛道:“散了么,可以走了?”屋里余下的那些人尽管看着他那副可笑的模样,也没笑声……
上了车,竹君关照绿萝道:“开慢点。”
“没事,这点酒算什么?喝了这些酒,开车感觉更好了。”绿萝玩笑着回答。
后座的明仁眼望着窗外,看着行道树飞快地往后退去,前排的竹君渐渐发出了鼾声,秋萍闭目养神,脑子里不知在转着什么念头。
经过昌盛国际时,车速慢了了下来,明仁望着道路边飞扬的纸屑和纸钱,几位勤杂工正在到处打扫,又见酒店门口胡柞、费苇等人站成一排,楼上也不见了灯火通明的景象,马路对面还停着一辆警车闪着顶灯,周围三三两两围着些好事之人,往昌盛国际方向指指戳戳……车速一慢,竹君就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眨巴眨巴眼睛,想到了什么,扭头对秋萍道:“最近可别和姜河村那个邱总的人来往了,前几天,铁所带人去查他们那个什么冬宫商务大酒店,那家伙指使人暴力抗法,铁所都发了狠话了,这老邱也真是的,区区一个芝麻村长,非法圈地盖村办公楼叫上了白宫不算,上月还逼死公司的职工,这些烂事未完呢,还想同区里和警察们扳手腕,不找死么,今天这里闹事,我听说在姜河村租住的农民工倒来了不少,反而洞口村和津口村除了那家子自己人来了,其他的都被崔明贵他们派人劝住了,而且我听若兰说,来的那些人造出谣言来……唉,不说了,我看这事今天玩不了,明天还得闹……”
“庄总,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就一天没来,好像这里乱哄哄地开过追悼会似的?”绿萝忍不住插嘴问道。
竹君正想回答,这秋萍抢着答道:“哎,一个女孩子自杀了,家里想多闹些丧葬费罢了。”竹君听了这话,也不吭气了。
四人一路无话,到了百福园,绿萝停了车,竹君领着明仁、秋萍上了楼,刚到楼梯口,秀梅和如风都焦急地站在门口等着,如风抢着先对竹君、秋萍说道:“啊呀,你们去哪了?朱老总都等了老半天了。”
明仁顺着二楼会议室开着的门往里望去,正中间朱老总正襟危坐,边上戴茯苓和周思橼面无表情地陪着。秀梅见了明仁赶紧让他回自己房间。
“庄总、吴总……”秋萍忙凑到如风、秀梅边打起了招呼。
谁想如风不耐烦道:“快进去吧,哪来的那么多客套,朱老总等着呢!”
秋萍这下只得灰溜溜地跟了她们屁股后面进去,连门都忘了关,如风回头瞪了她一眼,自己留住脚步,返了身来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明仁还在迟疑,冬梅这时从自己办公室里出来,往楼梯口一站,明仁小心问道:“怎么了?出什么大事?”
冬梅闻着明仁嘴里喷出的酒气,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上掩了掩,皱着眉并不搭话。
明仁有些恼,顺口说道:“不说就不说,也不必给我脸色看。”一扭身往自己的房里去了。
明仁正气呼呼地坐下生着闷气,腰里那个黑漆漆的手机响了,明仁一接,就听那头传来肖百鲢断断续续地声音:“明……明仁,我妈走那么急……有……有事么?”
明仁听着电话里还有踢死狗的强节奏乐,他说话又不麻利,知道他喝多了,答道:“她和朱总召集我姑妈她们在开会呢,神神秘秘的,我也是一头雾水呢。”
“我……我刚才接……呃,接了姐姐一个电话,我妈让她和……和我,过……过几周,准……准备迎接尊贵……贵客,问……问她什么……什么人……又不说。”肖百鲢费劲地把话说完了。
“什么贵客,不会是你爸开会回来了吧?”明仁脱口道。
“我爸,呃,用……着那么神秘?再……再说他要……要来,用……着那么神……神秘?”肖百鲢见打听不着什么,也就挂了电话。
明仁刚想琢磨琢磨肖百鲢的意思,却听那个手机又响了,这回一接,就听一个括勒松脆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冲了出来:“明仁哥么,好你个明仁,这么久连个电话也没来过,休息日帮我补课也忘了?我这里可绞尽了脑汁……哎,我妈来了吗?”
明仁听着是娇娇性急的声音,就答道:“在呢,在开会呢。”
“喔,那我放心了,今天我回来早,她比我还早回来,在房里来回走动,挠头发抓狂的样子,吃饭前接了个电话,更是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扔东西,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事呢?”
“她接了谁的电话?”
“我姑姑她们的,好像说村里放出谣言,传我那个夜不归户的老爸和你那位古灵精怪的弟弟的闲话,都满村风雨了,亏得我们及时搬出来了,要不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我要抓狂了。”
“你这辣妹子,也怕指指点点?别理会他们,这无风还起三尺浪呢,何况你们石家和邱家又不对付,上月那邱总打人逼死人命,不也是你们村里自己窝里斗传出来的?”明仁为了安慰她又道:“你妈确实是在开会呢,朱老总紧急召集的,有什么大事似的,不过肯定是我们局子里的事,您老就放心好好学习吧。”
“还好好学习呢,你学习那么好,学问那么多,天天向上了么?你真当我小姑娘哄呢,让我好好玩玩,天天逛逛,那我可爱听了。”娇娇似乎又恢复调皮的声音了:“都是那个什么楠蓉阿姨多管闲事,把我弄进你父亲这个什么狗屁重点中学,上学路又远,布置的作业都堆成了山。”
“天啊,那小车接送你才一刻钟还闲远,况且你休息日外面补课不就少了么。”
“狗屁!狗屁!狗屁!就是远!原来我住石船镇,马路对面就是学校!我奶奶、姑姑还做各种好吃的菜……”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娇娇才挂了电话。
明仁放下电话,背后一阵透凉,原来是窗户开着,明仁想起冬梅还在走廊里傻待着,于是找了一件秀梅新翻出来的长外衣走了出来。
果然冬梅拿了个凳子坐在楼梯口,明仁轻手轻脚地过去,将衣服往她手里塞了过去,冬梅抬头看着他,接过衣服就披上了身。这时就听楼下有脚步声上来,冬梅警觉地探了探头,一看是绿萝。
绿萝刚想开口说话,冬梅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又朝明仁那边指指,绿萝会意。明仁和绿萝回到屋里,绿萝大大方方地往厅里的嵌有大理石山水纹靠椅里一坐,对明仁言道:“客人来了,茶也没一杯?我那里一屋子人,吵吵闹闹的,水都被他们喝完了。”
明仁知道朱总、戴茯苓、如风等人都配有驾驶员,跟绿萝也熟惯了,嬉笑打骂、翻箱倒柜,到了她休息室就像到了自己那里,明仁就到玻璃柜前,并不拿上面看得见的那些罐子,却打开下面木门,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铁罐子来,当着绿萝的面泡起茶来。
谁想这明仁开木柜子时,绿萝抬了屁股伸首跟着看了一眼,见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包装的茶叶礼盒,又见明仁往玻璃杯里拨出的茶叶轻薄、新嫩,一注水下去,往自己边上一放,一股沁人心肺的清香悠悠荡荡就往自己鼻窍里钻来,不由自主地翘起了二郎腿,身子往茶杯边靠了靠,厚着脸皮说道:“我看你也喝不了那些,这个给我得了?”
明仁笑道:“这已经开过了,我给你整盒的。”说着又去开了橱柜木门。
那绿萝也不客气,吩咐道:“我可要梅花坞这等绿茶,杂七杂八的我可不要。”
明仁拿出两个大礼盒来,边拿边说:“知道,这剩下的都是上好新茶。”
绿萝欢欢喜喜接过那两大盒茶叶,狠狠看了几眼,不由皱了皱眉,对明仁道:“给我个放衣服的纸袋子,这么拿过去不被那些‘强盗’瓜分了?”
明仁拆了偌大的包装,总共里面才四小听,用塑料袋扎好,往放衣服的纸袋子里装好,才刚刚占了袋子的一半,送到绿萝手里。
绿萝眉开眼笑地边收自言自语道:“待会儿还得先放车上,等他们走了才能放我柜子里。”
明仁这才在她对面坐下,小声问道:“哎,知道他们连夜送过来有什么事?”
绿萝呷了一口杯中茶,又举起杯子看着那些小叶片在底小滚来滚去的,不紧不慢地答道:“也奇怪,你说是公事么,就来了个朱老总,一屋子都是些女的,而且也不都是我们局的,可说不是公事么,她们又那么神神叨叨、如临大敌一般……我听着邢总那个驾驶员说,好像有位贵客要降临你们这里,却又不要我们局里那些老总们接待……”
这时走廊里有轻巧的脚步声传来,绿萝、明仁沉默了,人也都坐正了,又等了一会,就听洗手间抽水的声音一响,明仁他们看着门口出现了秀梅身影。
“绿萝,别等着了,反正他们都有车有驾驶员,连冬梅也不必待着了,你顺路送她回宿舍去吧,把下面门带好就行,我有钥匙,等会儿散了,我来开。”秀梅又关照明仁道:“关上门,早些睡吧。”
绿萝趁着秀梅跟明仁说话功夫,又喝了口茶,才起身,空着手跟秀梅走了。
明仁听着绿萝她们脚步声消失了,关了门,将绿萝落下的那个纸衣袋子收好,进自己屋里又玩起了电脑游戏……
终于,明仁被走廊里一阵子喧闹声从栽花种树、饲养开店的模拟游戏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了,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又听着姑妈和若兰她们同她人的告别声。明仁伸伸懒腰,到了厅里,配了大杯的温水,一口气喝下肚去,就听着从外面传来一辆辆车子的发动声……
明仁刚想进屋,门开了,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秀梅矮小却精干的身子随风而入,明仁闻到了外面带进来的清新空气。
“还没睡呢?”秀梅见明仁外衣都没换,就去自己屋里拿了睡衣出来顺便问一下。
“这就睡了。”明仁随口应着,就往里屋躲去。
“你索性等我一等,我还有事跟你说呢。”秀梅说完话飞快地去洗手间洗漱去了。
明仁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里,手里翻着一本新到的《集邮》杂志,听着对面洗手间传来细长的流水声,思索着……
不一会儿,水停了,秀梅又出现了,她头也没洗,只是换了睡衣,关了门在明仁对面坐下了,道:“这竹君也真是的,绿萝喝了酒还让她开车,多危险?你以后遇上这种情况,自己打车回来才好呢。”
明仁放下手中杂志,点点头,刚想抬起屁股,又听秀梅犹犹豫豫地说道:“最近可有一位贵客临门……嗯——反正过个两三周吧,秋萍负责,竹君帮忙张罗,有些事如果做得过了,你也别多问,这可是锦上添花的好事,这几天园子里要进家具了,过几天就是休息日了,你父亲约了几位熟人一起来园子里各处逛逛,给景点取些名字,你好坏也是大学毕业,让你露露脸,显显你的才华。”
明仁不仅没有欣喜之色,反而谦虚起来,道:“我那半吊子水平……我看单叔叔这类事倒在行。”
“他也来……别推了,又想外面瞎混去?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和这些文化人交往交往,走走上层,唉,真后悔让你进了这供应局,除了酒文化还行,我看也没别的了……”
随着秀梅的目光扫到明仁脸上,明仁不由打了个寒颤,侧着脸道:“什么贵客,规格还能高过贝姐姐?”
秀梅望着他说:“别问了……反正这星期天你别安排别的事,届时百合也来,你也别太卖弄了,让人家也开开口……”
明仁想起百合那个冷冷、哀哀的模样,后脊起了丝丝凉意,低眉答道:“姑——妈,我觉着冷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秀梅呆呆地注视着明仁躬着的身子,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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