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沐恩泽分帐撒人情纳瑰宝聚气兴文化
(明仁分小帐,秀梅算大帐,袁建业学样)
云雾遮,秋雨正清寒。三注乞巧解寂寞,嫦娥无踪红娘叹,幽梦藏尼庵。
——《望江梅》
一宿无话,来日明仁在厂里吃午饭时,就见吴世蟒和娄光、左秀菱坐了一块儿吃饭,明仁没见着肖百鲢,就独自一人用餐,吃了一半时,管德广、窦德专拿了饭盆凑了过来,明仁陪着他们东南西北地聊了起来。
管德广问窦德专道:“那事解决了吗?听说那姑娘是被逼死的?昨晚警察还抓人了?”
“这种小事……那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哎,老管,如今谣言满天飞,你可别信啊,我看这出谣言的那地方,早晚得被人一锅端了。”
“我是什么人,会乱说?”管徳广头也没抬,吃着只放了些蔬菜的一碗汤面。
窦德专又嘀咕道:“唉,只是苦了阿红,虽说驱散了他们,可那老头不依不饶地拿了条破短裤告状呢,派出所老铁你是知道的,石头一块,打黑扫黄,说不定认起真来……加上后面有人一挑唆,还得聚众闹事呢……刘哥呢,不便出面,只能让阿红抛头露面摆平这事了。”
明仁此刻也只能在一边静静听着,等他们吃完。
老窦还在继续说道:“本来上午我要陪阿红去的,谁知昨天赶了三个场子,早上睡过了头……”
“你不来又有啥关系?有事有兄弟们挡着呢。”管德广扒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将饭碗往边上一推,和老窦一起抽起烟来。
“也是,不过今个可是被‘老代王’吵醒的,说有事问我……”明仁听到“老代王”三字,就知道指的王昌,老窦正想往下说话,却见吴世蟒走了过来,就使劲抽起烟来。
吴世蟒捧了个饭碗到了管德广边上,神秘一笑道:“我给明仁搞的那个质量管理小组申请了点钱,大家撒撒,等会儿让明仁先来签了。”
管德广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此时乐开了花,道:“明仁他们配合得还好吧?我可是让他们脱出身来专门配合你老兄的哦。”
吴世蟒只露了瞬间一笑,脸儿又严肃起来,正儿八经道:“那份标准也得再改,真正要做到指导老师说的‘做我所写的,写我所做的’……”
管德广、明仁正茫然、疑惑之际,王昌叼了支烟、踱着步从他们身后出现了,见他们都在,点点头算是先打了招呼,吴世蟒收了声,堆起笑容向王昌道:“王董,正说起那标准呢。”
“嗯,我的想法是得抓紧些进度了,也投了不少钱和精力进去了,一份像样的初稿至少得拿上台面来了。”王昌侧脸看见老窦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关照窦德专道:“我问的那事,你再打听打听,别忘了给我个回音。”
窦德专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手掐了手里那半截烟,一边朝管德广使使眼色,一边回答道:“嗯。”然后几人都站起来,目送着王昌向打饭窗口踱了过去,吴世蟒还紧跟在王昌身后汇报着什么……
明仁心想,换了平时,这管德广、窦德专必然等着王昌打饭回来,坐着吹吹聊聊,今个这老窦似乎真的是有事,招呼了管德广、明仁一起出了食堂,走上了大路。
明仁跟在他们身后,就听管德广玩笑道:“你那房子到手了,可怎么谢我?”
“哎,兄弟之间还不好说?要吃饭、要娱乐随你挑,除了出差去,我们晚上有几天不是在一起的?要不现在就出去?”窦德专一听到欢聚,嘴是不肯饶人的。
“老华昨晚还不尽兴呢,说你马上要顶了他的位置,他却是平调到安保科去了,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得了,他在这位置上,还不全靠我给他撑着?这事你最清楚了,经手了那么多笔采购,可给他捅过什么篓子?我有藏着掖过?那么些个难缠的事,哪个不是我化险为夷的?我还不是为了兄弟们在一起常常聚聚?”窦德专也不满起来,立刻将话匣子打开了:“就说今早,‘老代王’居然问我:如果有贵宾要来我们厂里,这安保措施怎么搞?而且还让我向小肖打听……算了,这事我也糊涂了,照理这安保措施该老华管,咦?小肖早上给我挂电话,催我提前两天一起出差,不过,我再打过去,他又关机了,这吃饭时好像也没见着他?”
“没有,不过‘老代王’让你找小肖打听倒是对了,如今他哥哥调任北边,戴大姐又与‘老代王’不对付,他怎好意思直接问小肖?这不,让你做个二传手,知道你消息灵通,老兄,这一手要是接好了,将来……”管德广倒是越说越起劲了,不想窦德专屁股后面发出了音乐声,窦德专浑身乱摸,这才发现手机到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好不容易抓到手里,明仁一看也是个小巧的银色翻盖手机。
窦德专兴冲冲地接了电话,刚听了几句,脸色就耷拉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这帮乡巴佬碰我女人的后果,阿红别哭,我马上过来。”窦德专收了手机随手往身上一塞,对管德广他们道:“我阿红好心好意去吊唁,那帮乡巴佬居然请她吃耳光,哼哼,兄弟,我先走一步……”
“老窦,我叫了兄弟们陪你一起去!”管德广也摩拳擦掌起来。
“还没到那地步,刘哥还没发话呢,他知道了,总得给个说法,我先去了。”窦德专边走边走回头对明仁喊道:“兄弟,看见小肖,说我找他!”
管德广见他远去,也有些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搓着手,最后对明仁言道:“我去找找刘项他们,你别忘了去老吴那里签个单,领了钱,你来发好了。”说完就往刘项他们部门去了。
明仁想着这肖百鲢或许昨晚喝得太多,一觉睡过了头,不愿来了,也不用急着给他打电话,于是索性去了吴世蟒的办公楼,刚路过食堂门口,却见那个吴良鑫和左秀菱一左一右如金童玉女一般笑嘻嘻地跟着娄光屁股后面,娄光正对着他俩高谈阔论着,明仁也有些懒得理他们,远远地绕了浴室后面的小路。
这小路上倒是幽静,红的、绿的、黄的树叶儿五彩缤纷,鸟儿在自由自在地欢唱,正午的阳光洒在明仁的头顶,暖暖的,人也觉着懒洋洋了,这时却见迎面慢慢走来一位高个子,明仁眯缝了眼一看,是袁建业,眼望着远方,悠哉悠哉地逛了过来。
明仁先打了招呼,这袁建业虽脸上只淡淡一笑,却站定了,开口问道:“忙着去哪呢?”
“找老吴改部门班组建设小结和完善一下那个体系标准的文件。”
袁建业鼻子里发了一个含糊的声音,顿了顿道:“尽是玩些虚的,钱扔在水里也该听个响。”袁建业指指远处球罐下草地间新种上的一排排树苗,道:“这些树苗好坏也改善改善环境,人在厂子里,望望绿色,也放松放松心情,吸吸新鲜空气,精神气也提振一下。”
“那是,那是。”明仁也没什么兴趣留意这些。
袁建业一谈起绿化来,精神头顿时足了起来,眉飞色舞地言道:“前一阵遇着你姑妈,同她谈起那个百福园,倒是启发颇多,上面拨下的钱造这造那,都打了水漂,尽管是公家的,想想也是心疼。”他说话间,手指远方的那些装置、设备又开口说:“什么世界先进,别听他们吹得震天响,都是些过期的二手货,幸亏是那些国外低息贷款不花白不花……”袁建业正说得手舞足蹈之时,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屏幕,远走几步避开了明仁,明仁依稀听他说道:“……你去接接他们吧,我这阵子忙得紧,两个孩子,你就多超超心……晚了我就住宿舍里了……”
明仁见他说了没完,心里一轻松,赶紧识趣地走了,没想刚走几步,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明仁一接,电话那头传来个蚊子一般、沙沙的声音。
“你是谁?”明仁疑惑地问道。
“我是肖百鲢啊。”
“你怎么这嗓音?”明仁这才渐渐听出他的声音。
“嗨,兄弟别多问了,没睡好呢。”
“那你也不至于不开机啊?”
“我跟你说,这两天我就不进来了,反正马上我也要和老窦采购原料去,有人找我就说我出差了,今明两天休息休息、准备准备呢。”
“那王董还找你呢。”
“我跟他请过假了,老家伙喜欢打听,你可注意别把这几天我跟你说的话传出去,这可是最高机密,我也昨天刚知道,那位贵客是专程冲着你姑妈的百福园来的,局里除了朱老总,其他人一概不知,他们夫妻两个,还是戴阿姨为了行事方便才透露的,本来推荐的是严阿姨那个观岛国际……反正再过两、三周你就全知道了。”
“那……那秋萍知道么?”
“她当然知道,唉,别提她了,这女人作起来正是雌老虎一个,你可千万别外传啊,我的脸都被她抓破了……你姑妈和竹君阿姨真把她宠坏了,本来这周六我母亲关照要陪着朱星一起来,我也是怕秋萍多心才告诉她,谁知她……我只能提前约了老窦出差去了。”
“我,你大可放心,就怕老窦见了你的面,问起来,他那张嘴可是天下闻名的……”
“再说吧,如果朱星来,就说我出差去了,帮我应付一下,啊?”
明仁只能答应,看着快进厂部办公大楼了,只能挂了电话。
吴世蟒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他。等明仁进门,吴世蟒先让他关了门,这才慢悠悠地开了抽屉,拿出一份单子来放到明仁面前,道:“打个大括号,总签一下就行,你也未必按着这名单分,出力多的也可多分一些,管理人员可别忘了。”
明仁知道这份名单是按实际参与的人员制订的,也没细想,大笔一挥签过了字,吴世蟒又神秘兮兮地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要明仁将钱当面点清。
点完钱收好,明仁满心欢喜地和吴世蟒告辞了出来,谁想刚下一层楼来,就见左秀菱从楼上追了下来,轻声唤道:“王董找你呢。”左秀菱陪着明仁边往楼上返回,边说道:“我往你办公室打电话没人,问了娄光他说可能在老吴办公室呢,果然是了,要不你又得跑过来。”
明仁开玩笑道:“只要有字签,跑几趟就跑几趟呗。”
左秀菱听了先是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想,也明白了,那白白的圆脸上不由飞出些红云,一双大眼朝明仁眨了一眨,甜甜地笑了笑,明仁觉着心里一紧张,王昌办公室也到了。
王昌正在办公室里踱着步,见了左秀菱和明仁一起进来,原本板着的老脸松弛了下来,一边忙招呼明仁在沙发上坐下,一边又轻声吩咐左秀菱去泡茶,王昌点了烟同明仁东拉西扯起来,很快,左秀菱泡了杯热气腾腾的茶回来送到明仁手中,明仁闻了闻那杯香茗,觉着烫了,还是往边上的茶几上搁了,转头的功夫,暼见王昌眯缝着眼睛盯着左秀菱的背影,直到出门、关门,这才放心地面向明仁,继续说道:“平日里,老吴、老管他们,你就让着点,你的路途还长着呢,上次你和老吴发生冲突,我也是在众人面前做个样子,老同志了么,总得给他们留个面子,好歹他也算是代表我在抓管理,我再不放手让他去抓,你说,那帮子部门里的‘老油条’还不得翻了天?”说到此处,王昌见明仁被烟熏得身子往后躲,就将手里抽了一半的卷烟掐灭了,嘴角微微张开,露出一口黄牙,嘴唇皮往里缩了缩,舌头又在嘴里搜刮一番,将原来眯着的眼睛又睁大了些,射出些慈祥的目光看着明仁道:“听说那园子已造得颇具规模了,又有贵客要降临?”
“这两天不正忙着么,又是进家具,又是要起名做牌匾什么的。”
“怎么抓得这么紧张,是不是什么大人物要来?”王昌眼里放射出了祥和的光芒。
“这……”明仁猛然想起秀梅、肖百鲢关照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要说贵客,我看和严莉阿姨那里重新开张,请的人也该差不多……”明仁看着王昌的脸又收敛了,嘴角也耷拉下来,也不知明仁怎么想起,胡乱报出了一连串人名:“这戴阿姨、如风阿姨、严阿姨……许阿姨恐怕都得请来捧场。”
王昌听到“许阿姨”几个字,愣了一愣,不由嘴角咧了开来,笑道:“你叫她‘阿姨’?她比你能大多少?”王昌看着明仁一脸天真样子,见问不出什么花样来了,也就仰在沙发靠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明仁轧轧苗头,乘机起身告辞了,王昌只“嗯”了一声,仍旧紧靠着沙发背,似乎很显疲惫……
明仁出门一路疾走,顺手还摸了摸胸前胸前那厚厚的一叠,喜滋滋地回了办公室,心里想着上次交上去的名单老管已经过目,刚才老管又关照他发掉,便也没顾及细想,打了组长电话,让他们来领钱。
只一会儿功夫,吴良鑫一阵风似地赶到了,原来那组长正忙着呢,让他来代领一下,吴良鑫欣喜地得了钱,又到隔壁娄光的办公室里晃荡一圈才走。等他前脚走,娄光后脚就在隔壁叫唤起“明仁”来,明仁赶紧过去,就见娄光笑咪咪招呼明仁坐下,先问了问他们修改那些个稿子的情况,然后,话锋转到质量管理小组的话题上,娄光道:“……上报的名单、该上报的数目管上报,既然得了经费,那办公室里的人也该摆摆平么,这样群众基础可夯结实了。”
明仁这才想起那名单里只有他和老管两人,却没有“娄光”和其他办公室人员的名字……明仁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想想钱已分到了小组,就剩自己和老管的那两份了,只能将自己的那份奉献了出来,暗暗决定增加“娄光”和小燕两人,勉强分作两份,心想带了零头太难堪,又贴了些钱凑成整数,一份先给娄光送了过去。
娄光钱一到手,难免得意洋洋起来,笑着对明仁言道:“我们以前在老厂里,不光部门内部,你手里的分钱的时候想着我,我分钱的时候想着你,部门和部门之间也一样送来送去,礼尚往来么,都是吃公家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么。”
明仁苦笑着出了他的办公室,就见小燕哼着歌轻轻松松地走来,明仁等她进了门,就装着正经,玩笑她道:“过来,正有事找你呢?”
小燕见明仁板了个脸,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前正襟危坐了,倒有些紧张,赶紧附身凑了过来,问道:“怎么?哪个领导找我了?还是什么事我做错了?”
明仁瞧她那副紧张的模样,尽量憋着不笑,本还想再玩笑她几句,此时见她工作服领子没系好,这小燕也是耐寒,如此季节,里面的毛衣、内衣都是低领的,白花花地露着胸前那片玉肌,不由呆滞片刻,小燕还在小声地催问道:“什么事?不会是管老大找我?我看他往刘项那里嘎山胡去了,没这么回来吧?”
“我找你呢,看你干了好事,奖励你呢。”小燕见明仁脸色丝毫没有松动,目光还紧盯着自己,更紧张了,那只兰花指伸到了下嘴唇,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脑子似飞轮一般转着……明仁此时已经打开了抽屉,看了看门口没人经过,抽出几张钞票往她面前一放,道:“给你的,快收起来吧。”
小燕反应还是快,将钱一把抓到兜里,脸蛋儿乐开了花:“吓死我了,你也学会开玩笑了,我今天倒真的是犯了个错,我还以为管老大已经知道了呢。”
“来来来,把钱还回来,犯错了,可得扣钱。”
“哼,这进了兜里的还想往外掏,这厂子里能有多大错可犯?我早就摆平了,冲你吓唬我,我犯了什么错,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去。”小燕笑嘻嘻地一转身,拿了毛巾洗脸去了。
明仁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也该干些正事了,于是拿出那份稿子修改起了……
下了班,明仁骑车经过镇口时,见交通比前几天好多了,许多小车提前预知的,都避开了这条主干道,只是有一长溜卡车堵着特别显眼,都蒙盖着大块雨布。明仁骑行至头一辆卡车时,见副驾驶位置上正坐着秦踺,知道百福园的家具到了。
秦踺也看见他了,朝他招招手。明仁继续前行,路过昌盛国际门口,又见围着一大堆人,明仁也不敢放了自行车去看,只能慢慢挤着,四周农民工居多,许多都穿着工作服,明仁认得那是姜河村村办企业出来的,又有许多本地人,也非明仁经常见着的洞口村人氏。明仁朝人缝里看去,一下就见着一位熟悉的身影,不用说就是薄德,正口沫飞溅地说着什么……明仁的视线被他们遮挡住了,只能往边上绕了过去,这才从人缝里看见昌盛国际门口台阶上的情况:一对尽显沧桑的中年夫妻手举着“惨”和“冤”字正在大门口站着,小红陪着穿了一身白衣白裙的蓝蓝站在台阶边,几个似乎是他们家里的叔叔伯伯的和昌盛国际那几个管门的保安吵着绕着……
明仁隐隐约约正看得入神之际,身后有人拍了他后背一下,明仁回头一看,是身着制服的史铎,再一看,一辆警车还是停在昌盛国际不远不近的路边。明仁见史铎使眼色示意,就推了车跟着他出了人群,到了警车边的空挡处,史铎才小声关照:“别看热闹了,没好果子吃的,快回去吧。”史铎见明仁还在犹犹豫豫的,又多说了一句:“铁所和剑锋他们被叫着开紧急会议去了,你快走吧。”
明仁只得骑了车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辗转腾挪,直到一转弯去了百福园的那条路,眼前一下空旷起来,远远那天空更显迷茫,两边高大的柏树叶子泛了黄,风,不时裹挟着它们,旋转着,不停地旋转,飘落,向着阔阔的人行道铺垫下去,仿佛凭添了两条黄龙游荡在自己身边,在路的尽头借着江风助力拼命地缠斗着……耳边传来对面的那片荒地鸟儿归巢前最后的鸣唱声,明仁感觉到用力吸入的空气里弥漫着湿凉的气息,身子空虚地在灰暗的光线里一上一下地颤动……快到大门口时,见薄明骑了辆黄鱼车慢吞吞地走在头里,车上只不过装了几块黑不溜秋的石板,明仁追上前打了招呼,薄明就在大门口停了车,下来喘喘气,指着车上的石板道:“你姑妈总算给它们找了一个好归宿,你是大学生,瞧瞧这些书法,有空研究研究,别荒废了这些好宝贝呢。”
“什么好宝贝?”明仁一回头,就见大门警卫室边上李兼仁探出身来,原来他正和一名保安躲在门边聊天,听着“宝贝”二字,又见明仁难得在大门口做了停留,就凑上前,绕着黄鱼车后面转悠,对薄明道:“这种好宝贝,你自家为什么不留着?我听说你今天也来回好几回了,不如拿去换钱啊?我看啊,就是一堆破砖烂瓦,说不定还是死人坟地里启出来的,也就吴总可怜你,让你赚些车马费,晦气!”
“狗屁!”薄明本来要歇歇的念头一下打消了,明仁看他几乎要蹦跶起来似的,朝着李兼仁吼道:“你懂个屁!对你说,也是对牛弹琴!”说完,顾不上回头同明仁打招呼,使劲推了车就往里冲了进去。
李兼仁如今新被秀梅、竹君升了保安部组长之职不说,还被秋萍点中兼管了小红楼的保安做了她的帮手,小尾巴早就翘上了天,正要耍横发作起来,同他聊天的那名保安凑过一张鹅蛋圆脸,露着满是槽头肉的脖子,又是递烟给他,又是劝解道:“哥,别和这些本地土包子计较,不是吴总关照,你要把他怎的,兄弟我马上冲上去……”
“那但也不至于……”李兼仁看了一眼明仁,那张耷拉的小白脸渐渐有了些血色,关心地说道:“这家人惯会钻牛角尖,领头闹事,他们三兄弟除了老二老实些,都不是好东西,你看,吴总为了照顾他生计,给他找了个代课老师当当,又挑了他运了这些破烂过来,不是白白送他些运费,好让他补贴家用?”
明仁也不和他们多啰嗦,赶上薄明,一只手推了自己的自行车,一手在黄鱼车后面助了一把力,薄明只回头看了一眼,也不言语,两人齐心同力,一会儿就来到停车场。
明仁看着不远处阿三的“太子”摩托车也在,就顺手将自行车停在它边上,继续帮着薄明推了那辆车往停车场一角的两个临时帐篷而去。
这帐篷原来是为存放望江楼的材料搭建的,后来又存放过洞口村薄明介绍的那栋雕花楼构件,前一阵刚由申世艺监督着拼合完毕,这几天又马上堆入了薄明送来的这些牌匾、石碑、雕件等等。
这时,有两名农民工懒懒地从帐篷边转悠出来,一位先开了口道:“我说老薄,让我们老板派辆车,一次性运来不好么?如此,你费劲,我们也费劲,眼看着要下雨了,这可最后一车了?要送你也明天再送吧,这天色也不对头,我们还吃饭呢。”
“两位老兄,今天这就最后一车了,不能卡车运啊,那两条进村的大道都被土方车弄得坑坑洼洼的了,这些老古董可经不起折腾了,我是抄了条还算平整的小路过来的。”说着,薄明居然从兜里掏出一包新买的烟来,递了两支给那两民工,两人围拢来接了,那个能说会道的将烟往耳根上一夹,继续说道:“哥哥哎,听说如今这些宝贝洋人稀罕着呢,连几十年前的报纸、邮票都能卖高价,这些体量确实大了些,只有扔在吴总的园子里了,不如我们索性跟了你收些小个古董,贩给香巴子、美巴子去……”
“什么香巴子、美巴子的?我也听不懂。”薄明苦笑着摇着头,自己先费力地抬了抬面上那块石碑的一角,那块石头一丝也不动。
两民工这时才伸手帮起忙来,那位说话的民工继续说道:“他们城里人不经常这么叫唤香岛和美丽岛的人么?”
明仁看着他们这么费劲,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就避开了。路过绿萝她们驾驶室门口时,就听半掩的门里有说话声,不由自主地推门进去,一眼见着绿萝侧坐在躺椅上,脸对着里头,也不回头,阿三屁股对着门,低头朝着绿萝的后背解释道:“……我们那天确实没有在酒店里么,那天……那天,嫂子过生日,就在津口农庄他们那栋老楼里,唉,他们知道我孤身一人,才叫的我一起,就他们一家三口加上我,嫂子炒了几个家常菜……”
“骗谁啊?她那位猴精一般的女儿过生日,楼上楼下都请了几十桌,轮到他老婆就这待遇?哼!当我好骗?”绿萝依旧没有动弹,明仁这才看见另一头躺椅里还坐着一位姑娘,翘着二郎腿摇晃着,手里拿了个游戏机,盯着屏幕正玩得起劲,此时随口插了一句,此人正是夏莲。
“又不是大生日么……那天就我们四人聚聚……嗨!你们问问钟直不就行了?他天天晚上不就在那里二楼住着么?”阿三朝明仁看了一眼,也不在意,依旧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毕恭毕敬地站在绿萝边上答道。
“我去问他干嘛?”绿萝终于翻身坐了坐正,“……反正一个好端端的闺女死在你们那里了,你们就没责任?”
“这……我可真不知道她为了阿红说她几句,就会跳楼……”
“骗谁呢?什么阿红阿黄的,不就是个妈妈桑么?谁知道她逼着她干嘛?你们里头乌烟瘴气的,还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后别来,免得我也不知道哪天想不开跳了楼!”绿萝又侧过脸去。
“阿红打都被他们打了……”
“活该!”绿萝又转了脸回来,道:“这种人就该打,跑了去吊唁还盛气凌人的,什么‘代表刘总’、‘人死不能复生’、‘来送慰问金的’一套冠冕堂皇的鬼话,人家吴总先来吊唁的,进门什么都不说,就三鞠躬,还跪着磕了个头,陪着家属掉眼泪,像自己的孩子似的……那种臭女人大家气不过,摁了她磕三个响头而已,你要可怜她,本就不该让她来。”
“其实,其实……”阿三握了拳,浑身抖动了起来,只说了:“也不关她的事……”就夺门而出了。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明仁对绿萝言道:“这蓝蓝的妹妹停在哪里?我是不是也该去祭奠一下?”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这男人没个好东西,编好了故事糊弄我们,姐,别理他们了。”夏莲这才抬眼看了看,也看见了明仁,说完了这句,像没事人似的,依旧又低头使劲摁动按钮,嘴里补了一句:“都是自己人,胳膊肘还不往里拐?”
明仁觉着自己进门就是个错误,这时心里想着蓝蓝的妹妹年纪轻轻就走了,倒心生愧疚,此刻又听着夏莲不阴不阳道:“烧香磕头倒免了,回去好好审审你弟弟吧。”
明仁觉着这事不能再掺和了,只得退出门来,见阿三堵在门口还没走,只是闷闷地抽着烟,明仁正想拉他到僻静处问几句话,边上飘来一阵沾满湿漉漉气息的香风(也不知是烟香还是人香),一个撩人而熟悉的声音传来:“省得我四处找了,你倒在这呢。”只见秋萍从小福楼方向走了过来。
“呦,两个大男人都堵在人家大姑娘门口,等着红绣球打出来吧?”秋萍衣着红色工作套服,里面雪白的衬衫却像是新换的,袖口长长地露着,遮了大半个手腕站到了他们面前。
明仁见她眼皮有些浮,眼线又画得过黑,怎么看都有些别扭,还有一脸挥不去的倦容……阿三往外走了两步,秋萍和明仁都站到了门口,明仁近距离看着秋萍眼眶里有些湿湿的感觉。
秋萍斜眼看了看门里,对明仁说道:“正找你呢,别去小福楼吃饭了,你父亲他们在文心阁包房等你呢。”
明仁看着她,愣着神没动,秋萍又道:“贾总她哥、老单等都来了,还等一个你,一个杨总呢。”
明仁这时觉着后背被人挤了一下,人冲着秋萍近了一步,一个没站住,脸和身子就朝秋萍贴了上去,秋萍赶紧伸出细指使劲顶住了他,明仁回头一看夏莲用肩膀捅开了他,两手插在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走了湖边那条小路,扬长而去了。
秋萍探头也看着夏莲了,知道她是散漫惯了的,只有见着吴总才会鬼鬼祟祟地溜走,虽说自己和春杏最近在抓管理,可也不便与她计较,反倒朝着明仁害羞地笑了,微微低了头,轻声细语道:“你跟了我过去吧。”
阿三抬眼看了看满天翻滚着的乌云,随手丢了烟头,用脚狠狠踩了油门,上了自己的摩托车,猛一加速,风驰电掣一般去了。
谁想秋萍却退了几步,捡起那枚烟头,嘴里咕哝着:“这乱扔垃圾的习惯改不了,况且这东西要着起火来……”说完朝明仁笑笑,又道:“吴总可有先见之明,关照将来百福园里都是些木结构的,必要禁烟,即便那些花花草草烧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事啊。”边说,边同明仁一起往大楼而来。
一进大楼,他们就见杨总到了,正在大堂里找服务员,秋萍连忙扔了手里烟头,上前招呼着。
杨总见了秋萍,脱下那副茶色墨镜,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线,道:“原来是秋萍姑娘,左经理,你把小肖藏哪儿了?我找了他一上午,他都关机?”杨总似乎以为跟着她屁股后面转过来的就是肖百鲢,等明仁靠近了,乐着道:“我当是啥人,换了明仁了?你穿了这身行头,我都认不出来了。”
秋萍、明仁都笑了起来,秋萍挽上杨总说:“您也不看仔细,人家明仁难道不能穿名牌?不说您没认出来,刚才我看着他背影,也以为是哪里新来的小帅哥呢。”
“背影可不能作数,有人后面看看像十五岁的姑娘,前面一看——都五十一了……”杨总咧了嘴又胡诌起来,明仁害羞地低了头。
等他们登上电梯时,杨总转过那只好眼来盯着明仁,严肃说道:“你和小肖这回工程师面试成绩可不理想啊,这么多人里只选五个……”杨总见明仁听了一脸紧张,连楼层都忘了摁了,还是秋萍机灵地按了个“3”字,忙将脸庞的两块肌肉松弛了一下,嘴角稍稍咧了咧,道:“也别太担心了,你在生产一线,又是正规大学毕业,和他们那些杂牌生……”
“有您在,怕什么?”秋萍将杨总挽了更紧。
“这话也不全对,虽说最后要买我的面子,可评委里还有小袁他们呢。”杨总见电梯门开了,拖着秋萍先走了出来,到了走廊里,他语重心长地面朝着他们说道:“你们年轻,可不能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啊,谁会在暗地里踹你一脚,你也未必知道……哎,你们帮我找找小肖,我还有事找他呢。”
秋萍一听“小肖”二字,一噘嘴低了头,明仁见此只能应付道:“他马上去出差了,在准备东西呢,可能还要去换两张车票什么的。”杨总一听也不再问了,打头进了包房的门。
明仁见圆桌边已经围上了自己的父亲、单湖洲、傅枫、贾桦、楠蓉等人,还有一位女士似乎也刚到,后面看去,身材长得与秋萍差不多,穿了超短皮裙,露着一双着黑色丝袜的修长大腿,撅着滚圆的屁股正在挂着风衣,等她转身过来,明仁一笑,果然没猜错,就是竹君。
明仁正在叫着这位“叔叔”、那位“阿姨”的,杨总已经靠近了竹君身旁,嘴里奉承道:“呦,一阵子没见,又见苗条了。”
竹君伸手拍了杨总上胳膊一下,嘴里应道:“还没坐下,就开人家玩笑,等会儿仔细罚你酒。”
“得了,谁像你?闻着酒香就过来。”杨总斜眼看着竹君的身材,慢慢地在青松、单湖洲之间坐下了。
“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就你这里有酒喝?”竹君说着,本已坐下的她又站了起来,将边上桌子上放的一卷用黄布袋包裹的东西抓在了手里,又道:“你要求的字已经到手,怎样?先喝三杯敬敬姐姐我?
“真到手了?三杯就三杯。”杨总那只好眼一下转了过来,发出异样的光芒。
“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大家欣赏欣赏嘛。”单湖洲迫不及待地去抓竹君手里的黄布袋,竹君身子一扭,将东西掖到了胸下,杨总见大家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们,讪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四宝兄的一幅字,求了好久,不想小竹君倒给我搞到了。”
“哼,你就说了一半,要不要,我把后半句也说出来?”竹君见杨总老实,反而拿起架势来。
“不要,不要,不就三杯么,我喝就是了。”说完,果真找了个高脚玻璃杯,单湖洲眼明手快地倒了一杯啤酒,杨总一仰脖先干了。
“这啤酒算什么,就是我用来漱口的水。”竹君等他喝完了,一边夹紧了那幅字坐下,一边不屑地看着那只空酒杯:“难为我在那里帮了几天忙,今天一早又过去,中午替严姐挡了好几杯,要不严四宝的字这么简单搞到?不行!倒白的。”
傅凤见杨总脸“腾”地红了起来,赶紧圆场道:“杨总,平时老说你不能喝酒,既然你今天破天荒喝了,这庄姐说得对,这白葡萄酒得倒点。”单湖洲反应也是快,顷刻往杨总的酒杯里倒了半杯白葡萄酒。
“什么白葡萄酒,我说的是……”竹君正想争辩,楠蓉这时插了话:“咦,怎么就你自个儿回来了?秀梅、若兰呢?”
竹君似乎也不再较真了,屁股在位子上坐踏实了,回答道:“秀梅、若兰上午也不知哪里晃荡一圈,两人先后都来晚了,严莉岂能放过她俩,硬留着晚上继续,你打电话给我,我差点也走不了,后来说是玫瑰找我有事,她才放了我,啊呀,这严姐也太抠,中午端出来的都是葡萄酒、啤酒,喝得我肚子胀到现在,索性一瓶白的下肚,往那里一躺,也是干脆利落,唉,你电话里还没告诉我,中午你为什么没来?好坏今天也算她双喜临门,又是重新开张,又是升格总经理,严姐有些不高兴呢。”
“我已经跟她解释了,今天上青松学校里听公开课么。”楠蓉有些诧异地回答道。
“啊呀,公开课再重要,有比我们姐妹借机会聚聚重要么?下次你可小心了,她们非借故罚你了。”
傅枫见楠蓉低下头去,也不吭气,倒笑吟吟地插话解释道:“庄姐,这都是阿邬,这小子见胡秀郎不过是个搞青年工作的,马上又要被派遣到边远地区去,就编排了辛处陪同,辛处再不陪着来,那胡秀郎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单湖洲听到此处,也说道:“就是,秀郎结交的圈子过于狭窄,都是些世家子弟,这些人虽说路子广,后台硬,可毕竟老子天下第一味道太浓,如今各个地方见了他们都头疼,又不敢得罪,又不好安排,动不动还向上打小报告,像那位简朴到做了领导还吃方便面的刁德翼,发配在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前一阵子来拉扶贫赞助,被老石忽悠了一通,随便给了点,打发了,谁知就告到老郑那里……”
“哎,老单,这事哪能随便乱说呢?”在一边一直不吭声的贾桦终于开口了:“不过,话又要说回来,那些个贫困村、贫困县有几个是靠救济能脱穷的?难怪这小刁拿了钱,先办了个村官培训班,先给这些地方芝麻官们洗洗脑子,省得他们一得了钱就喝酒耍钱,金山银山给他们掏空了,我看小刁还是个办实事的人,这些钱放到那帮败家子手里,连个响也听不见,可一旦洗活了这些芝麻官的脑子,就有了救命稻草了啊,得,扯远了,既然秀梅、若兰不来了,我们索性一起举杯敬一下青松啊。”贾桦见单湖洲刚才乘着他说话功夫借驴下坡,低头哈腰地已经给在座的众人都倒了酒和饮料,便顺手端起酒杯,大家也都一哄而起,青松只得将面前杯子里的酒轻轻喝了一口。
众人边吃边聊,明仁渐渐听明白了,秀梅明天还安排了玫瑰、朱星、百合一起来,竹君眼见着杨总三杯下肚,也就将平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卷东西递到杨总手里,杨总如得了宝贝似的,谢声连连之时,早已稳妥地收好了。
众人正谈锋正盛之时,门口刮进一阵清风,秀梅风风火火地踏了进来,众人刚想打招呼,竹君手一指道:“逃席了?逃席了。”
秀梅脸色一阵尴尬,摇摇头,也不回答,楠蓉赶忙往边上让了让,紧跟秀梅进来的秋萍顺手拿了把椅子塞了进去,让秀梅坐下,秀梅边和众人打招呼,直等坐定了,才轻描淡写地说道:“陪了若兰一起来的,老石突然回来了。”
“他不是在出差么?”贾桦有些疑惑地问道。
秀梅这时却让秋萍去倒杯热茶来,见大家的目光还是盯着她,微微一笑,道:“要说逃席也对,严莉那帮朋友既会闹,酒量也厉害,如果真等她们尽兴散了,我和若兰也就躺在那儿了,要说若兰还是义气,借着因头,拖我走了。”
众人先让秀梅喝了几口茶,席间一片静默,似乎都在等她发话。竹君实在煎熬不住,问道:“进镇没堵着吧。”
“别提了,那条大道还能走?我走了捷径从江边绕过来的,不过那个叫颠啊,腰都麻了,真是……哎,楠蓉,明天可全靠你们了。”
众人这才七嘴八舌地将刚才议定的明天逛园子的路线和准备给哪些个地方起名的想法谈了谈,明仁看看窗外天已全黑了,可众人还谈锋正健,连竹君今天也似乎换了一个人,居然不再酒上做文章了。
这时秀梅话锋一转,指着竹君道:“有件事忘了通知你了,马总不是升了商务局领导了么,他让我们这里派人参加商务考察团下西洋呢,我推了你去,过两周出发,你可以在那里待好几周呢。”
竹君听了这话,将手里那杯酒朝秀梅举了举,一口闷了,楠蓉破天荒地主动晃了晃手中杯子,向竹君嬉笑道:“这可是大好事,我得好好敬你一杯。”
竹君今天出奇地冷静,往自己杯里倒了一杯,又是一口气灌了下去。等楠蓉也喝完,秀梅又道:“你们也别闹她了,中午都灌饱了,多喝毕竟伤身体,我寻思着我们以后也多搞些文人雅会,破破供应局的酒鬼文化,这千年古国的文化不要到了我们手里都丢尽了,净剩了酒鬼了。”
众人都笑了,秋萍陪着服务员又进来了,她自己动手从服务员端着的盘子里捧下了一盘红彤彤蒸熟的大闸蟹,说:“这是特地从对岸江东村仅剩的那个清水湖里捕来的。吴总已经跟他们订了十年的合同,将来就定量专供我们呢。”
秀梅笑着说:“都尝尝吧,这可不比塘里养的,也不是野河臭浜里的,我今一早看过,都是金毛、青壳、白肚皮,来,来,别客气了,这得趁热呢。”
秋萍手脚麻利地将捆绑得端端正正的蟹分到了每个人面前的一个空盘子里,往明仁盘里拿的时候,也不知有意无意,俯了身,低了头,那飘逸清香的青丝拂到了明仁的脸上、鼻尖,明仁不由捂住鼻子斜了身子打了个喷嚏,竹君在一边道:“长命百岁。”
楠蓉在她另一边笑道:“还没出国呢,就学了外国人的习惯。”
竹君面色有些窘,答道:“刚从严莉那里批发来的。”
秀梅隔了青松对竹君又关照道:“不说还忘了,严莉让你明天继续去呢,明天宴请那帮大老爷们,怕挡不住,让你压阵去呢。”
竹君伸出大手,稍一使劲板下一只雄蟹的大鳌爪来,大啃之前,嘀咕了句:“把我当公关小姐了,把我聘了过去得了。”
“那可不行,她要,我们得拍卖,价格高过我们才行呢。”秀梅不无玩笑地说道。
正在众人乐哈哈之时,门口又进来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脸上油腻腻、汗滢滢的中年人,咯吱窝底下夹着一包资料袋,也顾不上同众人打招呼,众人的目光却齐刷刷地射向了他,此人正是秦踺。
秀梅推却了秋萍伸过来的那只大闸蟹,见了秦踺,连忙站了起来,就要让座,秋萍赶紧放了手中的盘子,想去端把椅子,那秦踺取出那个资料袋子,晃动着道:“哎呀,别客气了,一早出来的,这一路堵的,本想到了自己家门口了,该好些了吧,没想更堵……东西都到了,明天卸吧,你看这脏兮兮、汗滋的,就想洗个澡,找个地方睡觉了,冬梅已将图纸给我了,明天就按图摆放了?”
秀梅点点头,对了秋萍说道:“这儿有服务员呢,你去给他们安排一下,不行就开几间客房。”
“不用了,那帮子人没见过世面,让他们住了客房,就是孙猴子进了蟠桃园,还不得大闹天宫?搞些客饭就行了,我后面底下房间多着呢,被子倒要借几床,凑合挤挤就行。”秦踺说完话,向着众人又憨憨地笑笑,同着秋萍走了。
接着又上了几道菜,明仁根本也没顾上看,套了一次性手套,将那只大闸蟹盖子掰了,用一把银色小勺将边边角角里的蟹黄都干干净净地吃仔细了,这才慢慢开始吃蟹腿,边吃边听见竹君说道:“本来这江东村、海神湾等六十四顷土地都是我们的,当年被他们江北市强借过去,等老姜上台,还指望他收回来,谁想他倒好,连过去的草头将军都不如,大笔一挥,大卖人情,硬生生被划出哦呶区,如今我们跟他们订合同,多了几道手续,好像跨国交易,他这做领导的真不愧是搞活经济的行家里手。”
楠蓉将蟹身各部位的肉都挑到蟹盖里,倒了些调料,放到青松面前,听着这话有些不解,将一双象骨筷从堆满了蟹肉的壳里撤了出来,问道:“我市哪有什么区的名称有叫哦呶的?”
单湖洲已经将蟹吃干净了,嘴里又刚嚼完一片门腔,道:“她跟你开玩笑呢,那片地方如今成立的江东开发区是一块儿的,这江东村不是说的本地土话吗?他们平时自称‘哦呶’,什么‘哦呶寺里磕头烧香去了’、‘哦呶乘船上海去了’……”
青松吃整蟹嫌烦,早将自己那只蟹给了竹君,现在见楠蓉剥好了的蟹肉,放在自己面前,就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蟹腿肉往嘴里塞入,这时忍不住笑了,赶紧用手捂住了嘴,才挡住没有喷出来……
贾桦、傅枫等也埋了头在那偷笑,只有竹君在一边冷笑道:“他本来就是丢西瓜捡芝麻的人,仗着会几句洋泾浜鬼话,扯东拉西的,没个正经,当年刚在本市上任谁理他?还不是为了找个好邻居、好伙伴当靠山……”
“我还是去看看那些家具吧,看这天要下雨,不知道都盖好了没有?”秀梅突然打断竹君的唠叨,起身丢了手里的餐巾,正要往外走,明仁插话道:“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了,都被雨布严严实实地盖着呢。”
秀梅白了明仁一眼,也不答话仍自顾自走了,众人都沉默了下来,竹君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觉着有些发烫,低了头开始消灭起青松先前递过来的那只大雄蟹,嘴里嘀咕着:“唉,酒喝多了?又胡说什么犯她忌讳了……”
众人见服务员连皮薄多汁的西洋橙子也奉上了台面,多数都吃起水果来,青松等大家停了手,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说:“都住下吧,房间都安排好了,一人一间,互不相扰。”
大家都起身下楼来,明仁和他们都熟惯了,见自己父亲始终招呼着他们,明天又要再见面的,也就打了招呼,先溜了。
刚想出大门,就见秋萍和服务员捧着几把雨伞过来,那秋萍追了上来,塞了把伞往明仁手里,嗲嗲地关照道:“下雨了,别淋着。”说话间,那双风情万种的凤眼又死死铆了铆明仁,见杨总拿了那幅黄布袋儿有些摇摇晃晃地踱了过来,只得恋恋惜惜地舍了明仁,含笑去扶了杨总一把,嘴里道:“让服务员给您这宝贝套个塑料袋吧,别淋湿了……”
谁想这杨总另一只手搭到了秋萍伸过来的那只手上,嘴里咕哝道:“小秋萍真是事事麻利妥帖,将来哪家找了你做媳妇,真是招风唤雨、财源广进、如日中天呢。”
秋萍未及搭腔,这竹君在他身后沙着喉咙道:“你这些漂亮话去对玫瑰说去,我可看见你黏着人家小姑娘不放了,我告诉她去。”
杨总马上将那只勾搭了秋萍的手抽了回来,嘴里朝竹君玩笑道:“你告诉她呀,她有感觉倒好了。”
明仁见他们嘻嘻闹闹也不想马上走的样子,就独自打了伞出了大门。
经过停车场的时候,雨势渐渐大了,昏暗的灯光下,那一排排卡车如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似的巍然耸立,再近了瞧,整个卡车又蒙了一层军用雨布,知道是当年抗洪时军队留下的,不由暗暗佩服姑妈的仔细……只是有两三辆车却什么也没盖,明仁用手一摸上面整齐码着的是一根根石条……明仁这时觉着风越来越湿凉,于是缩紧了自己的身子,撑着伞顶了风,加快了脚步往小福楼而来。
进门前,明仁看着门口停着那辆郑玫瑰开的白色车子,心里有数了,刚到二楼楼梯口,就见走廊那头秀梅的办公室有灯光,又有人小声的说话声传来,明仁走了过来,就听秀梅道:“……你调到下面也好,至少可以摆脱那些文山会海,搞些实在的东西了。”
“就是。”明仁一听这话是郑玫瑰的声音,不由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顿了一下,就听她继续说道:“唉,光文山会海也就算了,还有无尽头的应酬,我一姑娘家(老姑娘了吧?)夹杂在他们大老爷们之间吃吃喝喝的……不提了,自从上次我爸从南方回来,老姜来拜访了一次,跟他谈了些新看法,这时间一长也就忘了,谁想这阵子,上面却派人来挖掘老爷子的那段讲话,说还要仔细琢磨琢磨呢,那老马主管的出版社也不知哪里得了的风声,也紧跟着派人来约稿,我爸那眼神、精力难道还要他著书立说?还不得靠我来执笔?这回老马把调我过去倒正好了,正好帮老爷子整理整理讲话稿。”
明仁趁着她说话还没有收声,故意加重了脚步,咳了咳,晃晃悠悠地踱了进去。
明仁一进门,见秀梅拖了了椅子坐在落地窗边,紧靠着双人沙发上坐着郑玫瑰和申水仙。申水仙端着茶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点连续敲打着窗户,似乎争先要盖过了她们的说话声。
明仁叫了声:“玫瑰阿姨。”郑玫瑰转过头看见明仁,有些欣喜,连连挥手招呼他坐到门边的单人沙发上。申水仙同明仁点头示意后,呷了口茶水,依旧没有开口,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你们怎么没过来吃饭?”明仁没话找话道。
“吃过了才来的,我们俩晚上又吃不多,吃圆台面,怪油腻的……”郑玫瑰仔细端详了明仁一眼,又道:“我来跟你姑妈打个招呼,明天我有事不来了,得办移交去呢。”
“我们还巴望你来当我们的顶头上司,接老院长的班,谁想你倒调走了呢。”申水仙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我接班?我接了老院长班,就管着你,以后你们上网聊天、玩游戏,得好好抓抓呢。”郑玫瑰将那张未施粉黛的脸转向了申水仙做了个怪模样。
申水仙这才笑了:“姐姐,饶了我们吧,你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烧到他们出版社去吧……别烧焦了我们。”申水仙说这“烧”字加重了语音,郑玫瑰在沙发扶手上放下手中端着的几张纸,腾出手来往申水仙胳肢窝里挠,申水仙往边上一躲,茶杯里已翻出几滴水来,往长裙上撒去,申水仙连连告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你不烧就行了,呵呵。”申水仙这回开口前,已经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郑玫瑰索性翻身过来,将两手往申水仙深处挠去……申水仙“咯”、“咯”乱笑,嘴里还继续说道:“你明天请什么假啊,杨哥哥整晚都在呢,想你等你呢……”
“再胡说……”郑玫瑰被申水仙似乎激得性起,就差骑到申水仙的身上,申水仙此时缩成一团,郑玫瑰见她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已经无处下手了……
秀梅在一边笑得高兴,插话道:“对啊,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听听?别让杨哥哥久等了,再等下去都变成杨叔叔了。”
“姐姐——”郑玫瑰将两腮鼓了起来,两只手捂了双耳,做出生气的模样来,“姐姐,我真有事……”
“那你倒说说,如果有理,我也不挽留你了。”秀梅话音刚落,申水仙又神气活现地坐了起来,说道:“什么要紧事?谁谁谁给她介绍对象呗。”
“去你的,你再……”郑玫瑰将捂着耳朵的一只手向后边摔去,一下子正打中申水仙的胸脯,申水仙不自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胸前,眼见着明仁正盯着她看,不由双颊绯红起来,两人这才停止笑闹。
郑玫瑰扯起已经飘落在地上的那几页纸,正经说道:“这可是我做了几夜功课,想出来的。”说着似乎要将这几页纸递给秀梅,这手伸了一半,就转了向,往明仁眼前递了过来,嘴里客气道:“都是胡思乱想的,对这些诗词歌赋、对联骈文都生疏了,实在是愧对祖宗和教我的老师,给明仁做个参考,可别提我写的,免得顺带出我的大名,出了洋相。”
“别矫情了,既然称‘大名’,还怕拿不出手?只怕……”申水仙在边上推了郑玫瑰一把,明仁站起身来,双手接了过来,一页页端详起来,还没逐词逐句地念,就首先被那些清秀的蝇头小楷吸引住了……
“小明,你真得好好看看呢,别的不说,光那几个字,你就得好好学学,我看你写的那几个字可不像是大学毕业生写的呢。”秀梅见明仁接了那几页纸,呆呆地盯着,已经参透了他的心思:“我看你书看得不少,不知这才情如何,这回向叔叔、阿姨们虚心学习学习,这园子里取的名、题的联,将来每天都有人看着,都是大学问呢。”
明仁心里答道:“如今都交给电脑了,谁还练字?”可面上还在点头,又回过神来,仔细默读那些词句,嘴里赞道:“光看玫瑰阿姨取的这些名儿,就像真见了这些景致一样的了。”
郑玫瑰听了,身子坐了坐正,端起茶杯来,轻轻品了一口,边上的申水仙也端了茶杯暖着手,问秀梅:“吴总,那些个家具摆放式样我都给了秦踺,四季花卉登记册被您勾掉的那几样,我也告诉了小钱,小钱还问了,这夹竹桃之类有毒的划去还能理解,不知您为什么把黄色的菊花都打叉了。”
“我只是看着这种花儿就觉晦气,这世上花儿多得是,我也不知怎么,就算是看见路边那些黄色的野种小菊,心里也不好受……说实话,那些洁白的菊花我还能接受,只是别种得太多了。”秀梅露着很诚恳的目光回答了水仙的提问。
“哦,那册子我让冬梅回去重新腾抄了一份去,明天您再看看。”水仙想了想又道:“那座雕花楼院子里,放些盆景如何?”
秀梅点头称好,补充道:“薄家那栋老屋重新粉刷了?毕竟周围都是新建的楼宇,单单弄几栋破旧的老屋子,也太过矫情了,池子里可以养些鸭呀鹅啊,竹林里也放些鸡儿进去,门前种些蔬果,农家风味也浓了。”
郑玫瑰听着窗外风声雨声渐渐小了,欠着身子站了起来,笑着对秀梅说道:“好了,我们可有口福了,将来来的时候,草鸡、草鸭,顺带着刚才说的那些个野菜香果都齐了,好一个农家乐啊,我也该走了。”
“欢迎都来,吃饭时,姐就园子里逮些来,现成做给你们吃!”秀梅顺着郑玫瑰的玩笑话说着,也站了起来,对明仁关照道:“小明,你也别光坐着了,打把伞送她们上车。”
申水仙也不回去了,郑玫瑰顺路将她捎到宿舍。原来,这宿舍楼借着园子改造的机会重新造了,房间也增加了不少,尽管招了新职工,可自打秀梅、秋萍和退休了的一些人搬了出来,两人一间也绰绰有余,这申水仙有时有事或晚回去,就索性同冬梅挤挤,两人也爱在一块儿唠唠嗑。
明仁打伞送走她俩,秀梅先去了办公室,自己刷洗了那些茶杯,又拿来两张纸塞给了明仁,明仁接过一看,一手熟悉的娟秀笔迹,加上刚才郑玫瑰给的那几页行如流水的信笺纸,有些自贱形愧,就听秀梅说道:“明天我也未见有空,这是我几天来想的一些个楼名、题额等,你也一并参考参考。”说完,秀梅也觉着倦了,收拾睡觉去了。
明仁从书橱里翻出几本古典诗词书来,拿了这几张纸,冥思苦想起来,夜渐渐深了,外面风雨声也停了,远处倒有些残留的蛙声、虫鸣声传来,如泣如诉,又似老师们的追问声,明仁觉着以前念书时为应付考试背咏古典诗文,一些感觉也没有,此时细读再阅,倒有些多愁善感起来,狠狠心丢开了书本,倒头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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