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

第37章


……
  迨伊与张广泗久无成功,朕又屡次传谕,令其详细斟酌。倘断有不能殄灭之故,何不明言其所以然,直请班师。……不妨明云臣力已竭,早图归计,以全终始。讷亲以亲信近臣,膺阃外重寄,经朕如此谆切指示,亦当遵旨据实覆奏。朕岂有不加以裁酌,允其所请之理,且伊果肯侃侃直陈,则此局早已可竣。[15]
  如果早知悉这些情形,“则此局早已可竣”。前敌的艰难,皇帝恐怕是越来越知晓了。
  又因此时正值普免钱粮(自乾隆十一年始三年轮免),发生了财政调拨上的一时困难。十一月己卯,谕:
  此番军兴供亿实为浩繁,视从前西北两路军营,费用较多数倍。彼时劳师远出,十有余年,所费不出六千万。今用兵仅二载耳,即以来岁春间奏凯言之,亦非千万不能。如运米脚价,北路经途数千里,曾减至十八两。今自成都至军前,祗数百里,而价亦如之……
  在金川小丑,朕本非利其土地人民,亦非喜开边衅。第以逆酋跳梁不逞,置之不问,无以慑服诸番,宁谧疆圉。……我君臣如此办理,人事已尽,亦海内所共知。朕意此时且应亟力进剿,倘至明年三四月间,尚不能刻期奏绩,不若明下诏旨,息事宁人,专意休养。[16]
  已考虑即使“不能刻期奏绩”,也要撤兵,“息事宁人”了。
  十二月乙未,经略大学士傅恒奏:
  从前高越奏请推广捐例……虽该省另立军粮飞班,赴捐者仍少,于军储未必有济。请将户部收捐停止,俱令于川省报捐,本折兼收。其运米至军前者,准以飞班即用。
  傅恒在这里使用的策略就是:平淡叙入,点到即止,此外皆由皇帝自悟,决不多说一句。奏入,谕军机大臣等:
  从前只知川省用兵以来,供亿浩繁,民力拮据,而其空虚疲惫一至于此,竟无一人剀切敷陈者。即军前光景,诸人奏报,亦仅依稀闪烁。朕于金川,何曾有丝毫利其土地人民之见。使讷亲等能据实入告,朕宁不早为裁夺,何至糜费若此?是以伊等之罪,益无可逭。
  也可以说,傅恒所见,即朕所见;现实情况已把君上推向了前台,想要推诿,也没处可推了,
  今经略大学士思虑所及,使万里情形,了如指掌。观此则用兵一事,断不可过朕昨所谕两月之期矣。……倘尚须筹划,略有迁延,则以全蜀之物力,帑藏之脂膏,填于蛮荒边徼一隅之地,实为可惜。朕见甚确,朕志已定。
  在经略大学士以军旅自任,自不肯为撤师之言,于理亦不当为此言。但目前所急者惟马匹钱粮,马匹虽经措办,似可无误,而粮运则尚费料理。经略大学士目击该省艰窘之状,亟思接济,计及捐例一事,欲为变通,诚出于无可如何。[17]
  如“撤师”一类的话,自然只能由皇帝自己来说,而不能出诸傅恒之口的。于此,他最好连一个建议都不要多说。
  十二月丙申,谕军机大臣等:
  朕观川省道路情形,马匹应付,实属艰难。日前经略大学士傅恒到彼,随带人数几何,即已不能承应,……若过三月,便应许其求降,以省帑费,以惜人力。朕意已定,谅不出此。
  否则“倘内地有意外之虞,而满兵隔越蛮徼,其何以应之”?
  十二月辛卯,复谕:
  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由今思之,此番用兵,非为金川,直为讷亲、张广泗居心不良,使之败露。……讷亲专图安逸,视士卒之捐躯效命,漠不动心,得罪鬼神。是以不待他人攻发而自行发露耳。朕思及此,不觉悚然。[18]
  事已至此,皇帝居然寻到了一个新的借口:“此番用兵,非为金川”,如此,则何所不可?
  捧读上谕,傅恒内心里不知会怎样的“窃喜”呢!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具体的“台阶”了——尽管其中免不了要“装点几分”呢。
  三
  金川一役,最后的结局是怎样出现的呢?“准降”,又是怎样一种情况?
  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大金川头人得什阿朗赴党坝军营哭禀:郎卡现在病重,求差官往验。岳钟琪即遣派千总杨自功、把总周郁赴勒乌围看视。据称,郎卡果系病重,但莎罗奔不敢赴营投见。[19]
  十二月甲午,经略大学士傅恒奏:
  接到傅尔丹、班第报匣内奏摺一件,系党坝头人乞降;贼势穷蹙,及郎卡病重,差员往验。臣细阅此摺,办理殊未妥协。
  傅恒恐怕已经洞中窾要,其中显然有许多不明朗的地方。奏入,谕军机大臣等:
  今日接到经略大学士傅恒所奏料敌情形一摺,筹审精详,思虑周到,识见高远,实乃超出等伦。经略大学士随朕办事数年,平日深知其明敏练达,初不意竟能至此。即朕自为筹划,亦恐尚有未周,朕心深为嘉悦。经略大学士信为有福之大臣。观此,则大功必可告成也。
  如谓“朕自为筹划,亦恐尚有未周”,足见傅恒已取得高度信任。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所谓“共谋”,一方面是出自傅恒,一方面也是皇上自己的需要。
  而清军亦已疲惫不堪。丁酉,经略大学士傅恒奏:
  臣于途次,见陕西、云南受伤遣回之兵,敝衣垢面,几无人色。问其在军营及打仗时,亦服此衣,甚可怜悯。此等兵临阵数次,已不得力,正可裁汰。
  上谕:
  金川用兵一事,朕并非利其土地人民。亦并非因御极十三年来从未用兵,欲振扬威武,成此殊功,夸耀史册也。第以贼酋私放夹坝,又骚动番境,逼近炉地。虽已驱逐回巢,未经惩创,怙恶如故。巡抚纪山奏请致讨,一面出师。朕因张广泗娴于军旅,调任总督,委以进剿之事。而张广泗初不以实在情形入告,惟妄为大言。自秋涉春,师期屡易。班第料理粮运,见伊措置乖方,迄无成效,奏请特遣重臣前往。……
  而张广泗当讷亲初到,曲意逢迎,欲得其欢心。及见伊漫无成算,则转谄佞为诽议,为讪笑。又见伊大局将败,则复转轻慢为倾害,布散流言,摇惑士众,欲挤之死而攘其职。而于其种种贻误,并无一语参奏。此小人之尤。经朕于瀛台亲鞫,具得实情,是以立置重典。至蜀地民力之凋敝,贼境进取之险阻,士马刍粮跋涉输挽之艰难,从未见伊两人据实敷陈。而讷亲获罪后,始私对富成云:番蛮难办,以后不可轻举。我岂敢形之笔墨,必俟面陈。……
  首先,把罪过推在了已被处斩的张广泗和讷亲身上,其次,便是为自己,而不仅仅为傅恒,寻找台阶:
  大学士自请督师,仔肩重务,必不肯于进取之时,为畏难之语。但所陈奏川省可虑情形,以朕度之,尚不过十言其五耳。然即此而观,则用兵一事,断不可过朕面谕四月望前之期,更不必游移矣。
  川省民番杂糅,加之嘓噜流匪,遇事逞凶。所赖年来秋成丰稔,小民尚有乐生之心,得以少安无事。今烽燧连年,人苦劳役。设有奸徒,从而煽诱,以易动之民,当困惫之际,内地少有疏虞,诸事深为可虑。即如官兵经过西安,督标匪卒以牵马伺候小忿,辄持刀恣斫,伤及三人。川民疲于供亿,背负军装,徒步陟险,宁不较此更甚,……安能在在周防耶?朕若早知如此,并此番调遣,皆可不必。此皆讷亲、张广泗贻误,不据实入告之咎也。
  因此决定,倘过四月初五,则暑雨时行,馈饷难继;若贼酋穷迫乞命,俯准纳降,亦可绥靖边徼,经略大学士即当于三五日内振旅凯还。
  不期傅恒仍在“作态”,故作“积极”。癸卯,谕军机大臣等:
  经略大学士傅恒奏称此番必期成功,若不能殄灭丑类,臣实无颜以见众人等语。朕览之,深不以为然。辗转思之,竟至彻夜不寐。……
  金川之事,朕若知征途险阻如此,川省疲惫如此,早于今秋降旨,以万人交岳锺琪料理。更不必调派满兵,特遣重臣,费如许物力矣。奈无一人具奏。朕实不知彼地情形,……
  现在酌拨帑顷千万有奇,至动及各省留备银两,已属拮据。即使国家府藏充裕,而罄小民之脂膏,捐士卒之躯命,以供一人之必欲成功,天下其谓经略大学士何?……天下其又谓朕何?……万一不能擒丑虏,得巢穴,而既有斩获,亦得谓之成功。……乘此机会,因而抚纳,亦足以振军威而全国体。在蛮夷绝徼,控制之方,只应如此。若再有迁延,不思转计,究将作何了局……
  故谓若不听命,“朕不待至四月,必降旨召经略大学士还朝”,即使“不能擒丑虏,得巢穴”,“既有斩获,亦得谓之成功”,——但,这还算是什么胜利?
  为免傅恒“抗命不尊”、“一意孤行”,皇帝甚至搬出来皇太后来。乙巳,谕军机大臣等:
  今晨恭请皇太后圣母万安,蒙询及此事。朕以经略大学士傅恒所奏,如不成功、无颜以见众人之语陈奏。奉皇太后懿旨:经略大学士傅恒,此见实为太过。经略大学士傅恒此行,原为国家出力,非为一己成名。如为成名起见,岂有国家费如许帑项,如许生命,专以供一己成名之理。……(且)成功与否,则当听命于天,若天意不欲殄灭丑类,人力何能强违?
  并再次强调粮草供应之紧张:
  朕若早知川省物力疲弊,地方险阻,实不肯为此举,而此番料理已未免有类孤注矣。如四月初旬……仍不过在卡撒、党坝间,迁延观衅,则劳费无已势将难继。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