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

第38章


今各省拨协钱粮,已动及留备,而部库所存,通计仅二千七百余万。若迟至秋冬,则士马疲惫,馈饷繁难。此二千七百余万者,且悉以掷之蛮荒绝徼,设令内地偶有急需,计将安出?
  四川布政使高越所奏,复及于前方运输困难:蜀中挽运军需,全资民力,即村曲乡民,亦多征拨不已。一出桃关,山路歧险,雪深冰结,艰苦视内地倍甚。戊申,上谕:
  观此则川省物力虚耗,大概可见。高越虽称据实直奏,恐困惫情形,尚有未尽形之章牍者。内地民情可虞,奏凯宜速。夫以江南富庶,米价偶翔,刁民辄乘机肆恶。况川省以险僻之区,值军兴旁午之会,意外易滋事端,诚不可不亟为筹虑。前所传谕,以四月初旬为期,盖深有见于此也。
  因令傅恒彼时不待奏报,即可决定撤兵:
  纵使莎罗奔、郎卡未遽就缚,亦不过釜底游魂,如班滚今日耳。何足介意,亦不必穷搜矣。而得勒乌围即可谓之犁庭歼丑,足以告成功。……若待询问,奏报往返,又须经月,转益劳耗。此等机宜间不容发,朕既不能遥定,惟赖经略大学士……虚衷烛理,审机度势。[20]
  乾隆十四年正月初二辛亥,上谕:
  朕阅经略大学士傅恒屡次奏报,番境道路奇险,军行艰瘁。……所奏实不过十得其五,然即此而观,则人力之难施,大概可见。从前讷亲、张广泗若将此等情形,据实入奏,朕必早有裁酌,何至劳费若此。此固朕上年运度驳杂所致,而朦蔽之罪,伊二人实已不容于诛矣。且如天赦、班拦等处,羊肠鸟道,备极险巇。经略大学士惟躬亲跋履,乃深悉其难。
  看来皇帝已洞悉“番境道路奇险”,“处处俱有碉楼”,但尚未放弃“扑碉”之计,他还需要说服自己的一个过程:
  但经略大学士密奏,扑碉终非长策,应另为筹办。朕思贼番据险负隅,凡属要害,俱有坚碉。扑碉而外,更有何计。讷亲张广泗之罪,实在欺蔽偷安,种种乖张。至于驱兵扑碉,似未可以为非。……然亦险着。未知果能奏效否?
  健锐云梯营碉楼,北京香山,清军练兵之用,《清史图典》《乾隆朝》,页49
  但仍“决意收局”,前敌若无进取,甚至只派“岳锺琪坐镇炉地”(打箭炉)即可了,
  (小金川)原属化外,盖亦天然界限。所以古称蛮夷荒服,以不治治之。经略大学士留兵在彼弹压,想确有所见,不专为米粮火药也。此事屡经贻误,从前马良柱连有克捷,若益以三千人,早可奏功,而张广泗不与,此一误也。张广泗分兵十路,措置乖方,不能乘机前进,此二误也。讷亲身图安逸,不能鼓励士众,又不将实情入告,此三误也。……朕在数千里外,固不能豫烛其难,是以又有此番料理。经略大学士未履其境,亦无由深知其难,是以力请视师。今朕已洞悉形势,决意收局。经略大学士目击身亲,所见宁不相同。……若三月内果得勒乌围、刮耳崖,尚须斟酌,若不能,则但以万人令岳锺琪坐镇炉地,加意防御,自足绥辑蛮徼。朕熟计深思,无逾于此。
  壬子,复谕:
  今日阅班第所奏川省夫马钱粮拮据之状,及舒赫德所奏直隶、山、陕、一带地方情形,朕心深为追悔。不知上年何以办理至此,岂非前谕所谓命运使然者耶。然总因从前在事诸臣,并无一人据实入告。朕实不知其难,即经略大学士傅恒在朕前时,亦不知其难。近经朕悉心访问,经略大学士又身履番境,班第等亦稍稍敷陈,朕始悉其险阻困惫,举属创闻,非意料所及。若不早为转计,日引月长,劳费无已。……此种番蛮,乃依古以来所有,上天并育并生,原置之化外,……若必以中国之治治之,是以人力而抗天心也。……天不可违,则成功岂能豫必?朕目前实不敢存盼望成功之意矣。
  傅恒可谓“如朕亲往”,代朕亲征,君臣之间的接近也就无以复加,
  设令(大军)顿刃悬岩,军威少挫,将何以为班师之地?……究之事有难为,功有难就。兵亦人耳,以之扑碉,徒致伤生,岂遽得志?
  “扑碉”之策,也就愈发可疑。甲寅,傅恒奏:
  查军营习气,惟事张大其词。攻一碉伤数十百人,则云查明再报。伤贼一二人,则云数十数百,皆拖尸而去,无首级可考。一碉不过内地一户,得一户而伤人数十数百,借此报功,欺罔已极。贼碉守者七八人,敌我兵数百。攻以大砲百数,仅缺墙壁,随破随整。现恐损兵于无益之地。
  丙辰,皇帝坦承了此番办理的错误:
  看来去年此番办理,竟是错误,朕今实悔之。只因办理至此,势难中止,不得不趁此兵力,以侥幸万一成功,然亦所谓饰非文过之举耳。
  丁巳,谕军机大臣等:番境之难,乃天生奇险。以朕所见,既知番境之难,即当见险而止。
  碉堡,是双方争夺的中心,此时,傅恒终于道出“扑碉”之艰难,这也许是他唯一直言道出不同意见之处:
  从前皆务攻碉,劳费无功。……枪炮惟及于壁,于贼无伤,而贼不过数人,从暗击明,枪不虚发,是我惟攻石,贼实攻人。且于碉外开濠,兵不能越,而贼伏其中,自下击上。又战碉锐立,高于中土之塔,建造甚巧,数日可成,且人心坚固,至死不移,碉尽碎而不去,炮方过而人起,攻一碉难于克一城。即臣所驻卡撒左右山顶,已有三百余碉,计半月、旬日得一碉,非数年不能尽。如此旷日持久、老师糜饷之策,而讷亲、张广泗尚以为得计,臣不解其何心也。
  惟有使贼失其所恃,而我兵乃得展其所长。臣拟俟大兵齐集,同时大举分地奋攻,而别选锐师,旁探间道,裹粮直入,逾碉勿攻,绕出其后,出其不意,取道前进,务在破其巢穴,擒虏贼酋,于三四月间定报捷音。[21]
  现在,皇帝终于了解到这些情况。当初张广泗、讷亲的无法取胜,也就难怪了。
  对于傅恒此件密奏,时人程穆衡以为其意在“微示难克状,阴启罢兵之萌”,“其曰精兵直捣贼巢,无非姑为大言,以强上意,明知上必不从,而己可解于廷臣,谓非一无所能者”。[22]不错,傅恒在此是使用了“下克上”的“招术”,如果说是这样,他却不是始于此时,而且较之更难觉察罢了。
  戊午,皇帝进一步质疑傅恒“力主直取刮耳崖之策”,谕:
  自朕思之,究属险着。……此番大学士如朕亲往,……则经略大学士之所见,即朕之所见。朕既一一洞悉,则朕所指示机宜,与身历者无异。经略大学士虽才智颖敏,亦由朕数年以来教导而成,识见何能高出于朕。……当以朕言为是。心说诚服。凡事遵朕谕旨而行。
  看来,此刻皇帝一方面是从各方面知悉了敌情,因而深切自责,另一方面,他还要“摆平”尚在一味进取的傅恒(也有几分是说服自己,尽管傅恒是有意为之)。而傅恒的“反行为”,似乎是越来越玩“大发”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也难中止。
  己未,谕军机大臣等,直言若傅恒仍不遵旨行事,将降旨将其召还:
  金川水土恶薄,与内地迥殊。前据鄂实奏称,人易发喘,须服人参。经略大学士傅恒亦奏称番境气候不佳。观此则蛮方荒徼,非人所处也明甚。……朕今始觉悟,实悔其迟,此亦上年运度驳杂之所致也。……过犹不及,讷亲之退缩已失之不及,而观经略大学士一往之概,若执意不悟,……朕即明降谕旨,召经略大学士还京,以军事付策楞、岳锺琪等经理。
  甲子,谕军机大臣等:
  朕思用兵一事,总系从前不知其难,错误办理。今已洞悉实在形势,定计撤兵。……据奏石卡守御仅十一人,我以七百人攻之,只毙其半,而土兵绿旗死者已十一人,伤者至七十余人。若以百人敌一贼,则贼徒三千,当用三十万众,有是理乎?……用兵原非易事,但可希冀成功,劳瘁自所不惜。不然,则以身所目击、万无可望之举,欲违其本心,勉强从事,虽愚者亦不出此。……今朕所降谕旨,名正言顺,实经再四筹酌,见其确不可移。
  且此事错误,朕君臣同之。朕既知而速改,所谓以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不早图则将无及。乘此收局,犹为未晚。若更日引月长,无所底止,何以善其后?
  这一场“共谋”演到这时候,就快成了“闹剧”了。担心局势失控的皇帝于是提出,傅恒之姐“孝贤皇后服纪已及小祥,经略大学士理应奔赴行礼。若二月初旬起程,尚可届期而至”,后面的话则很强硬:
  朕此旨原为收局。……臣不可违君,子不可违父,乃天经地义之当然。不遵朕旨,为人臣者敢当此乎?……朕于今年正月初三日,始定撤兵之计。今日皇太后圣母慈谕,此即朕新运顺畅之机。适与朕前日向军机大臣所论符合,实愿大学士同此嘉祥也。[23]
  看来,直是命傅恒克期启程了。
  乙丑,又谕曰:
  自朕思之,成功万无可望。如贼境坚碉,经略大学士亦奏称,进取不可专事攻碉,且云攻碉则经年亦难克捷。……
  经略大学士之意,惟在直攻中坚,立成巨功。而朕料之,即令别有坦道,可直趋贼巢,而贼巢仍是坚碉,舍攻碉计将安出?是贼据地利,万无可望成功之理。朕思之甚熟,看之甚透。上年办理,实属错误。及早收局,信泰来之机。朕改过不吝。……
  朕自思天定之事,人力不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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