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

第42章


  对“六政”的处理,使得兼任宰相的清代皇帝成了国家头一号技术专家,并在他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技术官僚。过去学界对他们和他们为处理国家政务所持有的必不可少的学术和专业知识,一直采取了轻视的态度。虽然它们不属于“经学”的范围,却是传统“儒家”必不可少的“学问”。
  从经济史转入政治史:
  “十八世纪的经济发展和政府政策”,是我研究生毕业后自己选择的第一个研究题目。1982年秋,我把文章初稿递交北戴河第一届清史讨论会,同时送“发展组”。当时小组正准备下乡调查(题目是“包产到户以后”的政策走向),“带头大哥”决定将这篇文稿打印若干份,送中央书记处。多年后,据唐晓峰回忆,岐山曾拿此文向他显摆。最后终于形成为小书《十八世纪中国的经济发展和政府政策》。
  这无意间扩大了经济史的研究领域;它把一项“经济史”研究,带入了“思想史”、“政治史”的领域。也许正如钱穆所说:“经济史必从全部文化着眼始能有大成就”。(参见我的博客“清代经济史论坛”及其分类说明,特别是有关垦政、农政、粮政部分)
  六、乾隆皇帝的“专制理念”中国传统政治理念的正面认识传统政治并不等于专制政治皇帝的位置(君相合一)“一人做主”不赞成“朋党”不得于上奏前互相讨论 反对“聚众”戒“干誉”(及“蛊惑人心”)众多的“汇议”(参见申妙论文)
  在中国传统政治中,一切大事,最后都为一人决定,“由一人作主”(而不是诡称民主而不肯负责),正是儒家一个基本政治主张。同时也有很多证据表明,皇帝并不是“无法无天”的。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所有对传统文化的认识都翻不了身(其实在这类问题上很多人都是“以今度古”和“以己度人”)。
  不再迷信“科学”之后,我对“民主”也不那么看好了。在研究乾隆时更发现,这位皇帝可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政治理论,如强调皇帝职责(今人或谓之坚持“专制主义”),不许聚众、禁朋党、戒干誉(今人或谓之“反民主”)等等。所有这些,在我看来都应重新得到正面的解释(参见《读书》2009:11,及有关博客)。
  清朝皇帝兼任宰相,又一切“出自朕衷独断”,无人“辅佐”,无大臣“襄赞”,这使他成了一个十分孤独的人物。他身边也几乎没有形成一个“帝党”。
  这不是“专制”,也“专制”不起来。何况还有一些基本原则(如道统)要遵奉,有法律条文的限制需要顾及,怎能说“最后为一人决定”,就是“专制”或“专制主义”呢(与余英时的通话)!
  今天捧读清代实录或其他档案史料,亦不难发现,皇上谕旨虽非公之于众,但无论面对谁人,他都是在讲理,像是在面对天下苍生,面对历史,不但道理要讲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往往也要交代清楚。“蛮不讲理”,或“没理找理”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都得说出一套,并非“黑箱作业”。皇帝也常常征求别人意见,或发起廷议、会议予以讨论(特别是在那些专业性很强的社会经济事务,如粮政、矿政、水利以及禁铜、禁烟、禁酒上),这也和一般对“专制政治”的理解不符。
  知错能改,且能再三,也不好说是“专制”。
  如果说他说一不二,政令通行无阻,不受其他任何制约,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似乎又于史实说不过去。
  纵观乾隆初政十几年时间在政治上的所作所为,其过恐怕并不在所谓“专制”之上。中国文字“专制”二字义不在此,昔日也从未有以之论皇帝是非者(西方的“专制”当初也不是贬义词)。特别是清代皇帝君相合一,一身而兼二职,即是政治领袖,又是行政首脑,一般就行政而言,并无所谓“专制”与不“专制”一说的(熟悉现代史事者即不难了解这点)。
  七、统驭方法和君臣关系面对广土众民驾驭各省大吏的方法(如陈宏谋、年羹尧的例子)吏治积习(观望、迎合、宽缓、因循、粉饰、欺诳、疲玩、废弛)官场文化《叫魂》官员的“反行为”
  我在清代政治史会议论文中写道:金川之役是一场很难缠的战争。一代名将张广泗失败了,皇帝第一亲信大臣讷亲也失败了,年轻的傅恒自告奋勇前往督师,难道就不会重蹈覆辙?他有没有这个信心?皇帝也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吗?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都是否定性的。但他居然能够马到成功。而且很明显,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非战场”上取得了胜利。
  傅恒是怎样做到这点的?他怎样实现了“下克上”,“操控”了皇帝,“诱导”他做出明智而灵活的选择?并最终给他找好下台的台阶?这是怎样一种“反行为”?
  在有关文字中,我多次提到了“反行为”一词,“反行为”是什么意思呢?“反行为”的基本定义之一,就是在表面服从的前提下,采取一种顺从的态度,却在下面在暗地里实施若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猫腻”行为,将事情“反过来”。傅恒就是此道高手,乾隆十三年的金川之役,就是其典型的例证。其实,清朝许多官员(尤其是高官)也都会此道。否则,那些“官场行为”恐怕就不好解释。
  我在法国高等研究院讲课时曾说:所谓官员的“反行为”(“对应行为”),可能具有如下几个要点,其一,是首先要称颂皇上圣明、臣下愚昧,如“臣跪诵之下,仰蒙圣恩,训诲周详,至为严切,不胜皇悚”,高帽子戴足(如叫魂案中);其二,是要表现出十二分的卖力,如乾隆十三年傅恒奔赴金川,日行军二三百里依然连夜上奏;其三,则要乘机把实际情况,特别是所遇困难,充分讲足,以为他日地步;但不可稍事渲染,也不可自作结论,而是让皇上自己体悟;其四,便是需“装点几分”了,如乾隆三十三年舒赫德称,若缅人有几分投降光景,奴才等装点几分便可云云。将“反行为”概念运用到清代政治史研究的,还有魏淑民“清代乾隆朝省级司法职能研究”(清史所博士论文,2009)、李燕“皇帝司法权的另类叙事——道光朝特旨交审案件为中心的考察”(法律系硕士论文,2009);法兰西院士巴斯蒂(Bastid—Bruguière)也表示,打算把“反行为”运用于晚清史(张之洞)研究之中。
  八、通讯系统官府内部的信息系统邸报咨文“驻京办”
  在乾隆十三年的粮政大讨论中,皇帝让督抚们发表意见,最早有个巡抚上奏,说了很多“违心”的话,结果挨了训,后来督抚们就相信他的“真意”,一致转向皇帝那边了,——督抚们是怎么得知这个信息的呢,在多次的“汇议”之中?
  九、舆论政策如何面对“乌合之众”
  通过金川之役那些大数量的上谕看来,也许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皇帝的“受众”是谁?是所谓“愤青”吗?那还有没有“秘密外交”和决策的“迅速果断”?是所谓“群氓”和“乌合之众”吗?那它与“宣传”、“鼓动”又有多大距离?清朝这些所谓“古代”的做法,又与“现代”有多大区别?
  十、研究方法问题
  自从30年前清史研究所成立,就出现了一个主张“正面观察”,不再把清史、清代统治阶级“妖魔化”,相对而言,要把清史“写得好一点”(而不是相反)的研究趋势,这构成了一个基本立场,如何看待传统文化,也是一个大是大非问题。只是有人不意识,有时分寸不好把握而已。
  进而言之,正史编纂中存在一个“道义原则”,就是要尊重“古人”,认真听取当年那些“当事人”是怎么想的,他们对自己行为如何解释。如钱穆所说:研究历史有两种观点,一是“历史意见”,一是“时代意见”,“我们不该单凭时代意见来抹杀已往的历史意见”。
  在研究中不免会受到种种批评,如“古已有之论”和“客观形势论”,比如说:如果乾隆时出现了带点新意的政策,必定是客观形势为人们开辟了新的出路;我们的任务,就是阐明当时出现的客观形势。
  问题是,乾隆与雍正与康熙晚期的“客观形势”究竟有多大的不同,从而导致了他们行政风格的极大变化?这种短期的“事件史”,是否能套用“长时段”的“背景变化”予以说明?第二,人是这样“客观”的吗?如此,他岂不成了“条件反射”下的“实验室动物”?
  这还涉及历史研究的目的:是关心当事人的思想行为呢(传统史学看重的即“传主”的道德心性和治术经济),还是要得出什么“历史规律”,或历史的“客观真相”?
  属于后者的表现有,谋求给当年忽左忽右的政策措施作些辩护,或为之寻找一种代替物。也许正是因此,才产生了清史研究中一系列的“虚妄史观”,如“失去了的机会”云云(这成为清史研究所主要的史学发现)。
  相反,我们作政治史,恐怕需要的是更多的“自下的”、“细致化”研究。以“短时段”“事件史”为特征的政治史,研究目标并不是那些“长时段”的“客观物质因素”。
  在方法上,不可仅仅依靠“考据学”的方法,而必须依赖“直觉”,或章学诚所说之“性灵”、“神解精识”。
  举例来说,法国朋友曾因“反行为”出自直觉,而特别加以肯定。不错,那确是我发自“一念”,而后经过访谈调查,才确定了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