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莫恩斯继续检查,直到他坚信确实再没有一个活人了,这带给他一种特殊的矛盾感情:麻木的悲伤和一种奇怪的无名怒火的混合体,也有一股明显的轻松,他为此十分羞愧,但它还是存在。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第三次叫道,这回莫恩斯相信从她的声音里也听出了一种轻度的惶恐口气。他警觉地抬起头来――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姑娘还跪在地上,慢慢地前后摇摆着。她闭着眼睛,将用碎布裹着的一小团东西压在胸前。莫恩斯相信听到她在有节奏地轻声哼唱。
一股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站起身,向她走去,当他看到她悲伤欲绝地用力压在胸前的包裹里是什么东西时,不安感顿时变成了赤裸裸的惊骇。
那是一个孩子。
同时又不是。
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最多三到四个月大的婴儿,但同样也毫无疑问不是一个人类的婴儿。它的皮肤上覆盖有一层密密的淡棕色的绒毛,它以后会长成蓬乱的皮毛。它的双手尽管还很小,明显地更像猛兽的爪子而不像人的手指,它的脸所在的位置,一只胡狼的三角形头颅瞪着莫恩斯。
那是一个古叻。
如果时间不是更长,至少也有半分钟,莫恩斯就那么呆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怀里抱着的恐怖生物。他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消失,但这回不是因为又发生了一场
地震或颤动。他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他此刻感觉到的惊骇具有本质上的不同,不在于他所看到的东西,而在于它意味着什么――虽然这个念头实在是太荒诞、也太恐怖了,让他不能允许它成形。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它死了,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低声说道,“您看。”她极其小心地走向姑娘,双手伸向她怀里血淋淋的包裹,但无法走到能接触它的地步。姑娘惊惶后退,将婴儿更紧地压在胸前。如果那景象不是一开始就将莫恩斯吓坏了的话,他立即就会发觉:那个古叻婴儿跟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也死了,被倒塌的洞顶砸死了,也可能是被岩屑和灰尘窒息死了。包裹它的碎布被血浸得沉沉的湿湿的,它嘴巴微张,里面已经有两排微小、但尖利如针的牙齿在闪闪发光,从嘴里流出的一道细细的、褐红色小溪已经结痂了。
大地颤动,这回轻得莫恩斯几乎没有感觉到。但灰尘从洞顶簌簌落下,仅一会儿之后他们就听到了一种低沉、嗡嗡的响声,它似乎不是来自他们脚下的地下,而是来自空中。
“我们必须从这里出去。”莫恩斯不安地说道,“求求您,普罗斯勒小姐――您得设法安慰她。请您设法让她将这……东西放在一旁。”
不出所料,普罗斯勒小姐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莫恩斯自己也几乎为他的话感到遗憾――但他就是不能将这个可怕的生物叫做孩子。他心情沉重,看看普罗斯勒小姐再看看那姑娘,同时听到岩石里可疑的“咯嚓”声或脚下地面的颤动,脑海里思绪翻滚。他所看到的几乎让他陷进纯粹的歇斯底里的边缘。虽然他的理智还试图告诉他,对他看到的东西有许多其他的合乎逻辑的解释,但同时又有什么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这些解释没有一个是正确的,这可怕的情景只有一个解释,不管它听起来多么不合情理。
“您说得对,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不安地说道,“我……试试。“
她第二次走向那姑娘,从她脸上能看出她是多么不舒服――而且比刚才要谨慎许多地――伸出手。她脸上的恐惧和同情清晰可见,其中惊骇的比例增加了。“你……必须离开这里,你理解吗?”她低语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我万分难过,但是……可我们不能带上这孩子。”
姑娘害怕地蜷缩一团,但她毕竟没有想从普罗斯勒小姐面前后退。她甚至允许她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只是将那血淋淋的包裹在胸前按得更紧了。
地面轻微颤动了一下。隆隆声未再重复,但洞顶簌簌落下更多的灰尘,不远处一块头大的石板松了,“咯嚓嚓”落向地面。
“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紧张地说道。
“你必须离开这里,你听懂我的话吗?”普罗斯勒小姐继续低声说道。她轻柔地用手抚摸着姑娘的头发。她听任抚摸,可是,当普罗斯勒小姐另一只手想去拿她怀里的包裹时,她挣脱开来,后退了一步,眼睛冒火,发出一种简直就像愤怒的猫叫的声音。
“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又说了一遍。她生气地朝他做了个手势,继续安慰地劝那姑娘。莫恩斯明白那样做毫无意义。他们甚至都不能肯定她是否听得懂他们的话。
“这样做没有意义。”他说道。现在不是耐心或温柔地劝说的时候。如果他们不在紧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从这里出去,他们就完蛋了。他果断地向普罗斯勒小姐走去,一把推开她,双手伸向孩子。
姑娘尖声大叫。她的手指甲断了,有缺口,同时又像剃须刀片一样锋利,它们划过莫恩斯的手背,在他的皮肤里留下了深深的、剧痛的抓痕,当她动作一变再抓向他的脸时,他刚好来得及将头后仰躲开。他笨拙地一个踉跄,撞在残存的柱子上,撞得柱子明显地晃动了一下。洞顶落下更多的灰尘。地面颤动,这回不是颤动了几秒就停了,而是持续地震动和摇晃,那恐怖的隆隆声和呻吟声也没有消失。莫恩斯现在肯定这响声不是来自相互磨擦的岩石和石块,而确实是聚集在他们脚下很深的地心里的空气本身在难以想像的压力之下发出的呻吟。
莫恩斯以一种特别冷漠的惊骇理解了让柱子晃动的不是他的撞击。他的担心成了事实:这是又一场
地震,虽然他们脚下的地面只是轻轻颤抖着,他还是感觉它没有停下来,而是比先前更严重了。零星的灰尘和细小石子的簌簌声变成了持续不停的响声,就像一道奔腾而下的瀑布的响声,他们就处于瀑布的中心,他几乎能真切地感觉到压迫他背后石柱的无情地越来越大的压力。
“快出去!”他喊道。普罗斯勒小姐只是睁大眼睛盯着他,那姑娘也保持着她的蜷缩的准备反抗的姿势,死孩子被保护性的压在胸前,另一只手――确实弯曲成了爪子――威胁地举在半空中。什么地方有块石头“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擦过莫恩斯的肩,钻进了他身旁的地里,力量大得将一阵碎石冰雹飞砸在他的腿上,莫恩斯啥也不顾了,一步跳到姑娘身旁。她的手指甲伸向他的眼睛,但纯粹的怕死不仅给了莫恩斯近乎超人的力量,也给了他同样的敏捷。他几乎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手腕,扭身就跑,就那么将姑娘拖在身后。他从眼角里看到普罗斯勒小姐也终于摆脱麻木,跟了上来,但他只能祈祷她这回也能以先前那样的灵活和速度前进。
他半盲目地冲向他估计出口所在的方向。地面轻轻的震动早已变成一晃一晃的,大厅剩余的部分不久就会做出回答了。越来越多的石头和废墟下雨似地从洞顶落下,莫恩斯相信从眼角看到最后一根支柱也在缓缓地倾斜,像一只虽然用尽了全力还是渐渐让步的起重器,他吓得胃部痉挛成一团,他绝望地试图跑快些。先前,当他跟在那姑娘和普罗斯勒小姐身后时,他觉得道路很远,现在他觉得它似乎没有尽头似的。也许他们是在跑向相反的方向,跑向倒塌的大厅的深处,而不是跑向救命的出口。灯帮不了忙,灯光像一艘不小心掉进大潮的小船的尾灯一样疯狂地晃来晃去。他在忽闪的白色和墨黑的阴影的可笑的万花筒中看到的情形让他更糊涂,而不是给他指明道路。周围的石头雨点似地哗哗落下。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可怕的噼哩啪啦声,好像大厅的整个墙壁都倒了,他们头顶的黑暗更近了。后来他的脚突然踩空了。莫恩斯本能地想身体后仰,这样或许还能重新站稳,但太迟了。
他跌倒了,松开了姑娘的手腕,肩和后脑撞得那么重,让他几乎窒息。灯从他的手里滑脱,慢动作似的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砸在地上摔碎了。莫恩斯以为会听到爆炸声或看到火舌窜起,但灯光只是熄灭了而已。
尽管如此并非漆黑一团。就在他面前不远处有柔和的绿色在黑暗中闪烁。
他晕乎乎地急转身,四肢着地爬起来,他眨眨眼睛,想赶走钻进他眼里的灰尘。灰尘像砂纸一样磨擦着,疼得他流出了眼泪。他好像是在水下似的,看到碎石堆的另一侧钻出了醉酒似的晃来晃去的光线,光线扫过屋顶――万能的上帝,它在动!――轰隆隆、咯嚓嚓、哗啦啦,他在一片混乱的响声中觉得听到了身旁什么地方有像是痛苦呜咽的东西,可除了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他扑来的,什么也看不到。
洞顶落下某种有伐木工小屋那么大的东西,落在他的身旁,力量大得将莫恩斯掀起,抛向一边。他撞在某种软的东西上,那东西疼得呻吟起来,在他跳起身时,他也本能地抓住姑娘,将她拉了起来。他们身后的普罗斯勒小姐以看上去既笨拙又迅速的动作滑下斜坡,大出莫恩斯预料的是他不仅站了起来,而且还发现了救命的出口,它就位于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们总算成功了。莫恩斯无法说出是怎么成功的――仅几秒种,不足十步,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出口,强行将拼命反抗的姑娘拖在身后,但那一刻同时也是混乱的永恒,在这场混乱中,他的清醒的理智甚至失败了,本能和古老的求生欲控制了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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