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那些人那些事

第299章


本来,蔡琰就是一桩战利品,现在用来物物交换,本无不可。
  蔡琰多么幸运啊!
  一起从中原被掳掠来的姐妹们,从一顶顶毡房里走出来,赶来与蔡琰辞别。她们本该笑着祝贺,看到蔡琰打点好的行装,却放声恸哭。蔡琰的幸运是面镜子,让她们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不幸。
  归汉也得拼爹啊。大家回不了中原,怨天怨地不如怨爹爹,谁让自己的爹爹不是蔡邕呢!只有蔡邕,才有力量让中原霸主曹操为他赎回女儿。
  曹操为蔡琰安排好了幸福,蔡琰会怎么样感谢曹操呢?
  蔡琰当然应该感谢曹操,可是她真的感到了幸福吗?
  左贤王放蔡琰走,但是要她留下他的儿子——虽然也是她的儿子。两个儿子都未成年,正是需要母爱的时候。两个儿子跑过来,一前一后,蔡琰蹲下,伸出手,迎接他们。他们跑上来,抱住她的脖颈,一左一右,温热的小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向她提问。
  “人们都说阿母要离开了,还有回来的时候吗?”
  “有我们兄弟在,阿母您要到哪里去呢?”
  “阿母平时那么疼爱我们,现在怎么不再慈爱了呢?”
  “我们尚未成人,阿母怎么能不为我们想一下呢?”
  儿子问的每句话,都是刀,一下一下割着蔡琰的心。去?留?多么艰难的选择啊!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可是,她是蔡邕的女儿,必须要回去。蔡邕是一个符号,一个中原文化的符号。她是蔡邕的女儿,又怎能不对着故乡望眼欲穿?又怎能甘心苟活在胡地?又怎能情愿与胡人厮混一起?
  中原人津津有味地为蔡琰安排着人生,要她复活蔡邕这个符号,完成一个父女传承的文化传奇。可是,死去的蔡邕可以是一个符号,蔡琰却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要她离开胡地,就要制造一场母子生离死别的惨剧。
  一阵马嘶,打断了儿子的哭声。谁说曹操只是个冷血的霸主呢,他还是一个贴心的邻家大哥呢,把蔡琰归汉的马车都安排好了。汉使催了一遍又一遍,就连马儿也显得不耐烦了,焦躁地嘶鸣。汉使一个劲地对着蔡琰称颂曹操的恩德,但是做母亲的耳朵里却只有儿子的悲哭。
  上天啊,你既然如此虐待一个女人,那就给她一双翅膀,因为她实在无法从儿子身边移动脚步。一步一远,魂消影绝。蔡琰的马车消失在草原的深处。
  “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12年前,她被匈奴人抢掠来这里,现在又被曹操抢掠回中原。匈奴人抢掠她的时候,用的是暴力。曹操抢掠她的时候,用的是乡情。匈奴人抢掠她,安排她为左贤王的女人,以为她会感到荣耀,想不到这正是对她的侮辱;曹操抢掠她,安排她为国力强盛的标志,以为她会感到荣幸,想不到却是对她的摧残。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失去父母,失去丈夫,失去儿子,她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天下之大,谁会关心她内心的炎凉悲欢?只有日夜呜咽的河水,才可以慷慨接纳她的泪水。
  蔡琰的马车,带着草原的风尘,距离中原越来越近。中原人面向蔡琰来的方向,兴奋地指点,口中歌颂着曹操的文功武治,心里却有一种偷窥的欲望:那个被胡人霸占了十二年还生下两个儿子的女人,和其他女人有区别吗?
  越近中原,蔡琰的耻辱感越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中原人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而蔡邕一直被视为名节的标本。内心里,大家认为蔡琰在成为女俘后,应该自尽,绝食也好,撞墙也好,投井也好,只要是捍卫中原人的名节就好。蔡琰也知道自己错了,错就错在没去死,就在《悲愤诗》里为自己这样辩解:“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爱国爱家爱民族,果真是蔡邕的女儿!中原人赞叹不已。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中原人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母亲有个特权,那就是可以无比高调地向人诉说对儿子的思念。但是,踏上故土的蔡琰,思念留在胡地的两个亲生儿子,却不能向人倾诉,因为她的儿子身上流着胡人的血。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儿子,别了,从此世上没有母亲。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与儿子的距离,岂止是关山!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曲子总有写完的时候,但是女人的悲歌,什么时候才会写完呢?
  《胡笳十八拍》不可谓不长,足有1297字,但是也未能写完蔡琰的一生。
  人生永远比诗歌宏大,回到中原的蔡琰,还要在曹操的安排下,续写自己的悲凉人生。
  现实是把尖锐的锉,一下,一下,打磨着你的灵魂,当你无力反抗,习惯痛苦的时候,便只能听命于命运对你的安排。
  被安排出嫁,夫死后被安排回娘家,成为女俘虏后被安排为左贤王的女人,又被安排生子,再被安排归汉……蔡琰习惯了被安排。
  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可是,她却没回到家,因为家没了。父亲拉着女儿的小手,日日走过的街道,已成野林。女儿隔厢听父亲弹琴的庭院,长满荆棘蒿艾。不知名的白骨,不知是饿死的还是横死的,纵横暴露在破落门前的重重蔓草里。死一般的寂静,偶有野狗的吠叫,从邻家废墟的转角处传来。比起风沙漫漫的胡地荒漠,回到家乡的蔡琰陷入一片更大的荒芜。
  荒芜的不仅仅是庭院,更是家庭。一个外域归来的女子,孑然一身,如何在家庭的废墟上安放孤独的生命?
  同样害怕孤独的曹操,早就给蔡琰安排了一切,让她嫁给了同郡的屯田都尉董祀。这是她的第三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父亲安排的,因为丈夫的去世而终结;第二次,是暴徒安排的,因为政治利益的交换而停止。第三次,是中原实际上的皇帝曹操安排的,这次婚姻,又该如何开始,又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蔡琰滞留异族十二年,风沙打磨,岁月雕琢,她的容颜总是让人想起荒漠上一株毫无光彩的枯草。而且她与胡人首领同卧同榻,并育有二子,董祀靠近她时,总要费一点时间积攒勇气,因为觉得她身上总有腥膻味道。男人总是希望自己的妻子桃花灼灼,冰清玉洁,但是蔡琰显然已是明日黄花,身上还带着从蛮荒之地带来的风尘气息。
  可是,这是曹操安排的婚姻,娶蔡琰为妻子,不仅仅是人生大事,更是政治任务。曹操如何对待完不成政治任务的人,天下人都知道。
  虽然早已经失去了对爱情的幻想,甚至对婚姻也不再有什么渴求,有的只是在命运安排下的,无可无不可的逆来顺受,但是当感觉到丈夫的勉为其难和隐忍委屈时,蔡琰还是感觉到压抑。
  其实,她不该感到压抑,因为这份婚姻起码给了一个她最需要的家。她应该知足了,要知道,在婚姻里养活爱情,在爱情里滋养婚姻,都是幸运儿才能遇到的天大好事儿,但她又从来都是那么不幸运。
  蔡琰的确是不幸的,即使是这份平庸如家常旧衣物的婚姻,也面临突然死亡的危险。
  董祀还不至于有魄力让这段婚姻死掉,而是他要死了。他犯了法,按律当斩。
  所有人都说董祀是死定了。曹操执法苛刻是出名的,曹植的妻子就是因为穿了一件锦绣衣服,被曹操下令处死。还有一次,曹操甚至下令把自己杀了,那是在一次行军途中,曹操下令,要是碰坏一株麦子,那就要处死。这命令刚颁发没多久,曹操的坐骑就恶作剧般地踏进麦田,踩坏了一片麦子。曹操一咬牙,说:“把我杀了吧。”谁敢杀曹操,那肯定会死在曹操前面啊,主簿用《春秋》上的典故为他开脱说:“刑罚不对尊者施加。”曹操却一定要对自己施予刑罚,拔出剑来,恶狠狠地向自己头上割去——割下一绺头发——割发代首,这就算是死了一回。有人说曹操这是在作秀,可是头发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要是有人无缘无故割下某人的头发,哪怕只是几根,某人也会翻脸。曹操割发代首,也算是受到了法律的严惩。
  董祀不是曹操的儿媳,也不是曹操的头发,但是同样没有活下来的理由。快马出发了,死刑判决已经在路上,只要送到监狱,董祀就要人头落地,蔡琰就会再次成为失去丈夫的女人。
  当董祀被人从家里押走时,她觉得天就要塌了。她也许不爱他,但是她需要他。有时,两个人在一起,相互需要比相互爱更重要。她恐惧地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看不到董祀死后她孤独终老的凄惨情景。
  毕竟是汉朝最聪慧的女子,蔡琰这一次不再等待命运的安排,她决定和命运赌一把。
  正是严寒天气,蔡琰披散开头发,光着脚,跑向大街,奔向曹操府衙。当时的女子,抛头露面于大庭广众之下则是失礼,像她这样蓬头跣足暴露于市,成何体统!
  蔡邕的女儿,怎么会如此不堪!街上围观的人们无比惊愕。
  听到门卫汇报说蔡琰求见时,曹操正在举行集会,公卿名士,远方使者,中外来宾,济济一堂。
  因为是女人,蔡琰有权利得到曹操的单独召见,毕竟,让一个女人沦陷在众多男人的围观之下,在当时是很不绅士的做法。然而,好大喜功的曹操,却一定要向天下炫耀是他赎回了中原第一才女,就对满座高朋说:“蔡先生的女儿就在外面,现在就让诸君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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