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泰斗陈寅恪传

第54章


请转告雨兄,在汉上火车前二、三日用电报(因郊区电报甚慢)告知何日何时乘第几次车到穗。当命次女小彭(或他友人)以小汽车往东站(即广九站)迎接。因中大即岭南旧址,远在郊外,颇为不便。到校可住中大招待所。用膳可在本校高级膳堂。小女在成都时年十余岁,雨兄现在恐难辨认,故请在出站闸门处稍候,至要。专此敬请 
  暑安 
  弟寅恪敬启 
  六一年八月八日 
  雨僧兄均此。来电请写“广州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二楼陈寅恪”,以免延误。 
  这一年陈寅恪已经古稀又二,吴宓也已年近七十。对于老友的远道来访,陈寅恪非常地重视。 
  8月29日,居汉四天的吴宓搭上南下的火车奔赴广州。30日下午,车入广东,但因为夏天水大,铁路多处被淹,路况很差,导致火车走走停停,跑得并不顺畅。一直到晚上11点半,好不容易到了广州站。陈寅恪的两个女儿小彭、美延(从复旦毕业,当天上午刚从上海回广州)以及小彭的夫婿林启汉已经在车站月台相候了。中大的小汽车载了他们迅速回校,直奔东南区一号陈宅。夜已过半,热盼老友来聚的陈寅恪依旧没睡。吴宓这样描述着多年没见的老友:“寅恪兄双目全不能见物,在室内摸索以杖缓步。出外由小彭搀扶而行。面容如昔,发白甚少,惟前顶秃,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细而更觉两端向外下垂(八)。然寅恪兄精神极好,撮要谈述十二年来近况”。毕竟是12年不见!故友重逢,久违的喜悦又一次盛开在了暮年陈寅恪的“老脸”上。大约12点半的时候,小彭拿电筒把吴宓送去招待所。 
  从第二天的31号算起,到下月4号早晨离穗,吴宓在广州共呆了四天。 
  四天里,陈寅恪夫妇竭尽所能地对吴宓进行了盛情招待。31日上下午吴宓在陈宅“进牛乳、咖啡及果酱面包、饼干等”,回招待所晚饭,唐筼还叫人送了一碗炖鸡,另加红薯和卤鸡蛋一枚;第二天晚上中山大学在墨石屋招待所替陈寅恪夫妇设宴款待吴宓,陪席有冼玉清、刘节夫妇及梁宗岱夫人甘少苏;3日早晨,吴宓被陈序经邀去早餐,中午唐筼设家宴“鸡鱼等肴馔甚丰”,“晚6:30在陈宅晚饭,肴馔丰美”。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心灵的交流与碰撞。平日里极其谨慎小心的陈寅恪面对久别来候的老友,再也无须临渊履薄、遮遮掩掩,他痛痛快快地和吴宓进行了几次透心的交谈,把自己多年来的情状、行止、理想、思路、心志等等和盘托出让久别的老友认真地观察、端详、审视乃至是吸纳和攫取。9月1日的日记中吴宓写道: 
  9:00(小雨)至陈宅:读《乾坤衍》;寅恪兄(微不适)9:40出(进牛乳咖啡),谈述:(1)归玄奘骨灰及印度赠我国象,二事寅恪实首倡之(众莫敢言),政府卒行之而莫详所出;(2)坚信并力持:必须保有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后可言政治与文化。若印尼、印度、埃及之所行,不失为计之所得者。反是,则他人之奴仆耳。——寅恪论韩愈辟佛,实取其保卫中国固有之社会制度,其所辟者印度佛教之“出家”生活耳。若翁之《乾坤衍》犹未免比附阿时,无异康有为之说孔子托古改制以赞戊戌维新耳;(3)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柳心爱陈子龙,即其嫁牧翁,亦终始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赞助光复之活动,不仅其才之高、学之博,足以压倒时辈也,又及卞王京、陈圆圆等与柳之关系,侯朝宗之应试,以父在,不得已而敷衍耳。总之,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素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 
  我们必须得感谢吴宓先生,他的日记里所保留的这些极可宝贵的材料,为我们认识陈寅恪的心灵世界进而理解其语默静止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线索。20世纪80年代许冠三撰写《新史学九十年》的时候显然没能看到这些资料,其论陈寅恪一章结尾处所谓“《论唐高祖称臣》的‘卒彰显其志’书法,似为嘉许政府在1950年春对苏的强硬立场,不然又何须点明‘初虽效之,终能反之’,而又连说:‘又何足病哉!又何足病哉!’”的行文,实在有引人深思,导人衰衰解陈寅恪的嫌疑。可如果当时许先生获读了吴宓先生日记中陈寅恪始终坚信必先有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后可言政治和文化的观点,大约就不会如此武断了。真实的情况是,陈寅恪的史学并非所谓的影射史学,它们影射出的都是陈寅恪自己坚卓不屈的信仰世界。 
  还是说吴宓。他从很早就喜欢抄读和搜集陈寅恪的诗作。9月3日,起身离穗的最后一天,吴宓又笔录得陈寅恪近年来的诗作八篇十首。当天下午,已很少动笔(从《唐筼诗存》来推测)的唐筼为吴宓写下了两首绝句,抄于精美信笺相赠。分别作: 
  辛丑秋广州 
  秋风乘兴出荆门,故旧相逢岭外村。 
  应感间关来一聚,莫辞浊酒劝多樽。 
  送雨僧先生重游北京 
  北望长安本有家,双星银汉映秋华。 
  神仙眷属须珍重,天上人间总未差。 
  初到广州的第二天上午陈寅恪即曾赋赠吴宓一首七律,3日当天,晚宴后临行,陈寅恪又以四首相赠。五首诗分别是: 
  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 
  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别有乡。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送红妆。 
  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 
  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 
  赠吴雨僧 
  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 
  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因缘新旧意谁知,沧海裁桑事已迟。 
  幸有人间佳亲在,杜兰香去未移时。 
  围城玉貌还家恨,桴鼓金山报国心。 
  孙盛阳秋存异本,辽东江左费搜寻。 
  弦箭文章哪日休,蓬莱清浅水西流。 
  钜公谩诩飞腾笔,不出卑田院里游。 
  唐筼的第一首诗意在劝吴宓晚宴时放量多饮,“应感间关来一聚,莫辞浊酒劝多樽”,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才捞着相聚,可是得多喝他几杯啊。陈寅恪七律是在向吴宓交待自己的近况。七绝第一首说吴宓间关道远来相看,久别重逢的老友无限感慨激动万千。暮年一句最引人注目,因为“生离死别”的用词无意中下语成谶,其后,尽管1964年的时候,吴宓曾三度想再来探望,但终未成行,两位几十年相知相交的老友再也没能相见。第三首颇为难解,约是意在述其对朋辈降志屈节者流的哀怨与愤恨。最后一首明其不惧如洪波东逝的弦箭文章,清水虽浅亏自西流,“钜公谩诩飞腾笔,不出卑田院里游”,是在表示对上层的不屑,说他们不过是逡游于一群卑躬人中间而已,言外之意,卑田自卑田高山仍高山,我是不会自贬从俗降志自辱的。 
  颇值得注意的是唐筼的《送雨僧先生重游北京》和陈寅恪《赠吴雨僧》的第二首。这两首有一个共同的初衷,“幸有人间佳亲在”,“神仙眷属须珍重”,夫妇二人都在劝吴宓复婚。与陈心一离婚是三十二年前的旧事,尽管有许多人反对,说是和《学衡》一贯所宣扬的宗旨有悖,陈寅恪也劝其“无论如何错误失悔,对正式之妻不能脱离背弃或丝毫蔑视。应严持道德,悬崖勒马,勿存他想”,但当时的吴宓心意已决,认为“宓之为此,乃本于真道德真感情,真符合人文主义”,①终于还是和陈心一解除了婚姻关系。然而心一女士毕竟曾经是吴宓的发妻,30年后的1959年,吴宓又生了跟心一复合的念头。当时后者身体状况不好屡屡生病很让吴宓担心,而且顾廷林的诗也让吴宓想起了昔年内子对他事业的襄助,于是1959年1月29日午饭后,他写了封长信给陈寅恪夫妇,叙其近六年情事以及欲与心一复合的心思。当年2月10日的时候陈寅恪复信给吴对此事极表赞成,还把自己1958年唐筼六十生日时撰赠的“乌丝写韵能偕老,红豆生春共卜居”的联文一并寄示。两年以后吴宓来访,陈寅恪夫妇当然忘不了对老友幸福至关重要的这一章,于是一同撰诗相劝。为了方便吴宓,也是为了劝说心一同意,唐筼还强行让吴宓给陈心一带上了一大包块塘,希望她的块糖能给吴宓提供一个与心一相见叙旧的机会。女性的精细,在此显露无疑。诚可谓用心良苦! 
  4日早晨,大雨中,吴宓坐上中大的小汽车去车站。小彭和美延代父母来给吴宓送行,刘节、陈序经二人也亲来送行。牵挂故友的吴宓终于顶风冒雨地一尝所愿。 
  以吴宓的来访为突出标志,1961、1962年间陈寅恪的生活可以说相当地不错。 
  吴宓来访前半年,还有另外一位远方的学者去拜访过陈寅恪。 
  这就是郭沫若。 
  早年以一月之功创通甲骨文跻身四堂之列,并以卓越的文学天赋写下《凤凰涅槃》之类新文学史上顶极诗作的郭沫若,凭着历史剧《屈原》等的创作深受毛泽东的赏识,而今早已是中国科学院院长,在新史学阵营中也是众所公认的权威。经周恩来特许南下休息的郭沫若,在三月的一天敲开了中大东南区一号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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