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泰斗陈寅恪传

第56章


闷棍打书生,《论再生缘》的出版梦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不幸被拒的康生撕扯得魂飞魄散。心血之作不能出版,不能通过公开的出版销售渠道与学界见面、跟朋辈交流,对于早年一直站在学界前沿的陈寅恪来说,大概不可避免地要生出强烈的边缘感。没有了侪辈的心灵共鸣,寄寓羊城生活惬意的陈寅恪,一定意义上又显得是如此地寂寞。美学地来看,寂寞可能也是一种境界。可生活并非到处都是美学,寂寞很多的时候首先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海外有学者说晚年陈寅恪一直都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痛苦之中,虽有夸大之嫌,却也不是无稽乱谈,所谓良有以也。 
  分析虽是这样分析,但我们还是得承认从生活的细节上来看,晚年的陈寅恪还是常常有幸福感的。2月份还在为著作的事悲吟“名山金匮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元”(《壬寅元夕后七日二客过谈因有所感遂再次东坡前韵》)的陈寅恪,3月29日晚上又过了一把戏隐,事后成七绝三首,第一首作:“歌动重楼映海光,病夫乘兴亦看场。今宵春与人同暖,倍觉承平意味长。”元霄节的时候,他也有“江河点缀承平意,淡对巴菰作上元”的句子,这些都说明整体而言那个春天陈寅恪的心情还是相当地不错。 
  然而本命年并不打算用心胸狭隘的康生来结束陈寅恪的不幸。 
  七月,燥热的七月,在浴盆里安排了一场更大的阴谋。上旬的某一天,陈寅恪在洗漱的时候突然滑倒在浴盆里。当然具体的情况已难得而知,1963年见到吴宓的陈序经和王越对此已经有了两种不同版本的解释。但令人痛心的结果却异常地明确:右腿股骨颈折断。尽管广东省委十分重视陈寅恪的伤势,住院的第三天,陶铸就带了一大篮新鲜荔枝去看望,中大医学院更是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服务。然而种种原因所致,特别是考虑到陈寅恪本身体质不佳,动手术进行全身麻醉包括局部麻醉可能都不是很好,在医院住了七个月的陈寅恪终于未能避免暮年膑足的不幸事实。这在他的心灵深处烙下了浓重的阴影。说到底,陈寅恪也是一般人,双目失明的先期不幸本来就已经很让他难过了,写诗添字每每以病人自称,而今又失去了走路的自由,真是怎一个“苦”字了得!这些我们在他1962年夏以后的诗句中感受得非常清晰和真切。虽然陈寅恪的诗用典颇多不易卒解,但是有了不幸膑足这一今典的支持,我们还是能比较容易地从如下的诗作中体味到陈寅恪此间内心的凄苦,这是陈寅恪晚年心境的绝大一端,值得我们细细品味和把玩。 
  1962年9月的一天,已经住进医院的陈寅恪给陪他半辈子经风历雨的唐筼写了首七绝,题作《壬寅中秋夕博济医院病榻寄内》,诗名告诉我们当时正值中秋佳节,往年中秋大都在家中过的陈寅恪这一次不得不在医院过这个中国人春节以外最重要的团圆节日了,忆往思今不免哀从中来,大约当时唐筼正在陪床,身为人夫不能照顾发妻反而总是害唐筼担惊受怕费心照顾的陈寅恪不禁感到深深的愧疚,诗谓:“平生三度感中秋,博济昆明渤海舟。①断肠百年垂尽日,清光三五共离尤。②”晚年真是不顺啊,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老害你为我担惊受怕地,真是,无奈啊!这是一首肩负感激和致歉双重使命的七绝,所以对“三五”的说法我们还是应该放在情境中来读解。在目盲又膑足的双重残压下,内心极为不爽的陈寅恪苦多乐少是很正常的事,兼之还是为了对唐筼的照顾表示感激,用瘐子山的“三五”来形容晚年生活的酸多于甜完全是心境和语境使然,我们切不可因此就将此前乃至此后陈寅恪的幸福时光一下子都给糊上灰濛濛惨兮兮的标签,进而作过低过少地估计。 
  膑足对陈寅恪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巨大到其甚至对学问也失去了自信。两个月后,小雪夜,陈寅恪成七律一首,后四句说:“今生积恨应销骨,后世相知倘破颜。疏属汾南何等事,哀残无命敢追攀。”(《壬寅小雪夜病榻作》)我这一生那真是不幸啊,后世了解的人说不定都会替我伤心流泪愤愤不平呢。前人的成就不说了,一辈子的不幸已经决定了我是没指望追攀先贤了。 
  必须注意,“百年垂尽”、“后世相知”、“哀残无命”,这些用词说明,膑足以后的陈寅恪明确想到了死。这也是人之常情,特别是对一位年逾古稀、建国以后一直以来都还生活得相当不错的老人来说,本来就看不到五彩世界了,而今又失去了散步的权利,甚至于站立都成了问题,一切的一切又怎能不让人作终极的考虑! 
  又熬过两个月,老腿依然地不给陈寅恪争气,病情没有太大的起伏。对陈寅恪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腿部复原的希望看来是够呛了。春节眼看就到,陈寅恪决定回家过年。毕竟下一个春节还有三百六十五天,乐观地来说,就算当时的陈寅恪没有为下一个年还能否过上担心,我们说,毕竟春节也是一个少起一个了,而且他大概也不想让回家过节的唐筼和女儿们年过不舒服,说不定她们根本就不会在家过,来医院也很可能,那就太不值了,一个人生病害全家人没年过。这些都是陈寅恪所不愿看到的。他决定回去,还为此写了首七律,诗名很长,但很有提示性,《入居病院疗足疾至今日适为半岁而足疾未愈拟将回家度岁感赋一律旧历壬寅十二月十日》,可恶的本命年最终还是在陈寅恪身上狠狠地抡了一棍,全诗作: 
  不比辽东木蹋穿,那能形毁尚神全。 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 
  脉脉暗销除岁夕,依依听唱破家山①。酒兵愁阵非吾事,把臂诗魔一粲然。 
  这是一首对研究者来说信息量颇大的诗作。有好几点值得注意。一者,“不比辽东木蹋穿,那能形毁尚神全”句明确地告诉我们,连陈寅恪自己都意识到了膑足将对其精神和心理产生相当的影响。大概当时他的腿还在用木板固定以维持状况避免进一步恶化,也好配合正在进行的物理治疗,周围的人劝他不要悲观,陈寅恪就说我这不是辽东人穿木拖,腿不好当然会影响到心情,总是难免的。此后的诗文中陈寅恪屡屡透露出苍凉悲怆之感,此句就是最好的自注。二者,“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一句,再一次说明陈寅恪确实想到了死的问题,他已经在期望着后世相知能穿越他诗文的森林和阴阳的阻隔和他在心灵的旷野上相会了,说,那样的话大家就是有缘人②。三者,“脉脉暗销除岁夕,依依听唱破家山”句,特别是后文的小字注释,说明病榻上的陈寅恪依旧在进行学术的思考和创作,“俟后详检”一语显示尽管不幸得让人心“寒”,甚至对此后的日子里还能在学术上作出多少成就,能否跟前贤抗衡和比肩,都失去了自信,但对于已经开始的钱柳姻缘研究,他还是要继续进行下去,能够在余生完成“蠹鱼”之注,在他绝对是必须实现的最起码也是最重要的学术“规划”。四者,最后“酒兵愁阵非吾事,把臂诗魔一粲然”句大约是对包括唐筼在内的担心其出院后会悲观失落影响身心的周围人士的答词:我是不会愁的,也不会用杜康来解忧,不喝酒照样快乐地一天天地吟诗①消遣。这句话提示我们,尽管一直以来,陈寅恪都有吟诗作乐的习惯,但此后的日子里,它可能要出演更重的角色了,毕竟伤腿以后看戏都成了大问题。 
  疾病必然地加速了陈寅恪的衰老,吴宓来的时候还白发甚少的他病后已变了模样,1963年初,时任南京博物院长的曾昭燏过访,事后,陈寅恪有“银海光销雪满颠,重逢膑足倍凄然”的诗句,依常识以及陈寅恪写诗常常实指的习惯来看,所谓“雪满颠”(《癸卯立春》一首也有同样的用词)应该不是随便说来玩的。对节候物事他也变得更加敏感。《诗集》和《事辑》的资料综合显示,出院以后的1963年,也就是农历的癸卯年,寅恪大约共“写下了”九首诗,内中有五首是节令作品。分别是《癸卯正月十一日立春是夕公园有灯会感赋》、《癸卯元夕作用东坡韵》、《癸卯中秋作》、《癸卯冬至日感赋》、《去岁大寒节后一日天气晴和余自医院还家今岁大寒节连日阴雨感赋一律癸巳十二月初七》。依诗作本身我们略作推阐如下,以见出院以后的头一年陈寅恪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情状。 
  《癸卯正月十一日立春是夕公园有灯会感赋》告诉我们,立春的那天正刮东北风,天还没有多少暖意,而此时的唐筼已经开始准备春天穿的薄棉衣了。一直都欢喜节日挂灯的他因为不能参加公园里的灯会而很觉得感伤,没办法只能听戏消磨时间。尽管“闻歌浑忘雪盈颠”的话向我们透溢出专心享受戏剧艺术时的乐观情绪,但该句之前“涉世久经刀刺舌”以及首联“南国清寒细雨天,老夫病榻意萧然”的话,还是飘散出浓浓的悲凉感。 
  四天以后的元宵节,外面依然是寒风凛冽,感觉着就像要下雨,自来喜用东坡韵的寅恪又写了首七律。我们欣喜地发现他又一次提到了水仙。只是这一次的水仙一出场就带着某些惨兮兮的味道,所谓“灯节寒灯欲雨天,凌波憔悴尚余妍”,尽管还有那么几分亮丽,可凌波仙子毕竟已是萎缩而又憔悴。考虑到又一次的冬去春来,自己的状态却是每况愈下,不禁又发出了“自信此生无几日,未知今夕是何年”的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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