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

第37章


他可以声称安全部队并没有煽动暴力,即便煽动了也是个别“坏蛋”的责任,是个别现象。对此我恐怕难以相信。我无法相信,80年代至少有一个内阁部长和两个警察局局长参与的人权暴力事件不过是个别人物的失常之举。
我对德克勒克先生并无敌意。在宣布1993年和平奖得主前夕,挪威诺贝尔委员会打电话给我,征求我对给德克勒克先生和曼德拉先生共同颁奖的意见。我对此表示热烈支持。如果我表示反对意见,委员会应该会重新考虑其意图,否则咨询我的意见就毫无意义了。如果我当时知道现在了解的一切,我一定会坚决反对。实际上,1996年到委员会作证时,德克勒克先生为种族隔离表示了深深的歉意,但又摆出种种借口,使其歉意失去了意义。如果他能像其前内阁同事、外交部长“皮克”·博塔或雷昂·维塞尔斯那样真诚而坦率地道歉,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啊。他无法看清种族隔离丑恶的本来面目。他是个出色的律师,字斟句酌地护卫着自己的立场,但这只能削弱他的形象,使他成了一个没有宽广胸怀的矮小之人。我希望他能够意识到,他在1998年宣布的成立和解机构的想法,只能给他所执行的政策的受害者伤口上撒盐。
但是为了上帝的慈悲……
在委员会的机构听证中,可以感到对人们产生影响的各种力量的强大。那么多的白人能够过着正常的生活,享受自由和特权,我们对此不应感到震惊。让我们吃惊的,不是许多白人最终接受了沿袭已久的种族主义价值观和态度,并没有真正思考过种族主义政策对其同胞的影响。真正令人惊叹的,是那些—我始终认为是为数众多的—没有屈从于渗透到生活中每一个方面的邪恶风气的人们。这些不平凡的人们不仅抵制住了种族主义主流文化的诱惑,而且希望结束这一制度。如果考虑到种族隔离一方集结的各种强大力量,那么善于塑造白人的态度、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他们能做到这些就更不一般。我们看到过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实际控制了每一个机构和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切都在教白人以特定的方式思维和行动。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被程序化了。
70年代初我第一次去尼日利亚时,感到自己也被程序化了。驾驶我乘坐的飞机的,是尼日利亚飞行员。南非没有黑人做这个工作,因此我为黑人的成就倍感自豪。飞机顺利起飞,但接着就遇到了气流干扰。我们一会儿飞行在这个高度,一会儿又跌落下去。飞机颠簸着向下掉。我被自己的发现所震惊了,我发现我在暗自对自己说:“我真希望驾驶舱里有个白人。这些黑人能让我们顺利过关吗?”这完全是无意识和自发的。我根本无法相信我也被这么彻底地洗了脑。我会矢口否认,因为我为自己呼吁黑人的觉醒而颇感自豪,但在危机中,更深层的东西显现了出来:我接受了白人的定义,认为白人比黑人更优越、更称职。当然,这些黑人飞行员让飞机顺利地着了陆。
我们不能低估条件反射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对违反人权的罪犯,我们应该多一点宽容和理解。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纵容他们及南非白人实施或允许实施的行为。但如果我们更多地意识到我们和他们一样容易受到影响的话,我们的判决或许会多些爱心。这可以使我们的判决少一点武断和鲁莽,为一些人敞开大门,让他们宽容自己的软弱和怯懦。这或许可以让他们更情愿承认自己的脆弱,因而更容易承担责任。这也可能让我们在判决的时候对自己说:“为了上帝的慈悲,让我前行。”
换言之,希望是有的。之所以有希望,是因为罪犯—以及得益于种族隔离的人—被认识到他们也是人,就算并不坚定,但只要走出自我开脱或拒不认错的模式,说一声“对不起,请宽恕我”,就可以弃恶从善。
经历了委员会的艰苦工作后,我深深地感到—真的是一个异常振奋的认识:尽管邪恶遍地,我们人类还是有向善的非凡能力。我们可以非常善良。正是这一点让我即使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也满怀希望。
[1] 《人类发展报告》,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
[2] 指质量优劣兼备,源出1895年Punch杂志所载一位胆小的助理牧师与主教共餐时分得一只坏蛋,却说此蛋也有部分是极好的。—译注
[3] 《种族隔离恐怖主义:颠覆报告》(Apartheid Terrorism:The Destabilisation Report),菲利斯·约翰森和大卫·马丁合著,英联邦秘书处、詹姆斯·卡利出版社及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
[4] 国防部长马兰将军1986年2月4日在议会上的讲话。
第十一章 没有宽恕,真的没有未来
1994年卢旺达发生种族屠杀,近50万人丧生。一年后,我访问了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我是作为全非教会大会主席前往的。在为期10年的两届任期中,我努力通过教事访问,把全非大会带到成员教会去,特别是那些经历着这样那样危机的国家。我和大会的其他负责人访问过内战中的尼日利亚、利比里亚、安哥拉及其他国家。我们也去庆祝胜利,比如庆祝埃塞俄比亚以民主代替了压迫和非正义。但我们通常是去处在苦难中的国家,对基督教徒表示声援。大会的领导层去了卢旺达。
我们访问了首都基加利附近的一个村子恩塔拉马,图西族人在这里的一个教堂被扫射枪杀。新政府没有清理尸体,因此教堂就像个墓地,尸体仍保持着一年前屠杀时的样子,恶臭扑鼻。教堂外堆着被凶残杀害的人的头骨,有的上面还扎着弯刀和匕首。我想祈祷,却忍不住哭泣起来。
此情此景令人深感不安,它像一块石碑,记录着我们人类对自己的同胞可以达到何等的凶恶程度。这些兵戎相见的人们常常是曾住在同一个村庄、说同一种语言和睦相处的人。他们相互通婚,而且信奉同一种宗教,大部分是基督教徒。殖民主子希望通过偏向图西族,打击胡图族,维持其欧洲人霸权,为最终酿成非洲当代史上最为血腥的屠杀播下了种子。(另一个部族叫特瓦族,人数少得多。)这场屠杀没有把人类一切罪孽都归咎于种族主义,因为尽管是白人煽动的种族内乱,真正的屠杀却是黑人杀害黑人。
在离教堂几公里的地方,一些妇女在修建住所,她们把它叫做曼德拉村。这将成为种族屠杀后一些寡妇和孤儿的家。我和开展这个项目的妇女运动领导人进行了交谈。她们说:“我们必须悼念死者,为他们哭泣。但生活还得继续,我们不能永远哭泣。”多么令人赞叹,多么不可摧折!在恩塔拉马,我们可以说看到了死亡和十字架。在曼德拉村,则有复活、新生活、新开端和新的希望。妇女再一次表现出了她们的坚韧和滋养生活的本能。
我还参观了拥挤的基加利监狱,里面塞满被怀疑参与屠杀的人。他们几乎都是胡图族人,有妇女、男人甚至孩子,男女老幼、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还有教士、修女、教师和律师。有些人因窒息而死。我对巴斯德·比齐蒙古总统说,那个监狱随时可能发生灾难,它只能增加人们的痛苦记忆,加深胡图族人对图西族人的仇视。
访问期间,我还参加了在基加利大体育场举行的集会。人们在经历了如此深重的创伤之后,还能这样唱歌、跳舞、欢笑,真是令人惊叹。包括总统在内的大部分政界人物都到会了。我应邀布道。我首先表达了非洲其他地区兄弟姐妹的哀思,因为人们都为这里的屠杀和破坏大为震惊。(现在看来,如果国际社会听取了当时发出的各种警告,或许联合国能够调集足够的资源进行干预,种族屠杀很可能不会发生。卢旺达人对联合国颇为愤怒,受害者和幸存者都对这种情况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深感失望。)我说,卢旺达的历史是典型的人上人和人下人的历史。人上人紧紧抓住其既得特权不放,人下人则竭力要把他们推翻。得手后,新的人上人便开始反攻倒算,让新的人下人为他们高高在上时造成的所有痛苦付出代价。新的人下人像愤怒的公牛一样进行还击,试图推翻新的人上人,全然忘记了新的人上人认为自己是在为现在的人下人在位时所造成的痛苦而报仇雪恨。这是复仇与反复仇的悲惨历史。我提醒图西族人,他们等了30年才讨还了他们认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正。我说,胡图族人中的极端分子也完全可以等上30年甚至更长时间,推翻新政府,大肆反攻复仇。
我说有人在议论建立法庭,因为人们不愿看到罪犯逃脱惩罚。但是,我担心如果他们真想得到的是一报还一报的正义,那么卢旺达已经尝到了它的滋味。无论如何,大部分胡图族人都无法相信法庭判定他们有罪是因为有确凿的证据,也不会相信世界上任何法庭面对同样的证据都会判定他们有罪。他们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他们被判有罪不是因为他们的确有罪,而是因为他们是胡图族人。他们会等待报复的那一天。到时候,他们会让图西族人为恶劣的监狱条件付出代价。我告诉他们,必须打破贯穿其历史的报复与反报复的怪圈。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放弃报复性的正义,实行复元性的正义,升华到宽恕,因为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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