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第52章


 
  流星,又见流星!再一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我还是靠着静之,欣赏了造物的瑰丽。 
  我们都向往和平,可我们也重视感情。 
  夜里我问静之:“你真的放弃爱情了吗?”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我肯定他笑了。 
  北国的皇帝道:“我还有大半生的时间来找寻。” 
  十年以后。京口凤凰台御苑。 
  暑风日暮,荷塘里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少女争妍。 
  白衣少年,背对着我。海上秀影,不如他超凡忘尘;仙家白鹭,不如他风度翩翩。远处湖山,襟怀清旷,却比不上他回头一笑。 
  高洁雍容,只在凤眼的尾梢。他的神态十分安详:“母亲。” 
  “你回来了。”我笑了。跟着卫辰找到他后,我已经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 
  “我想你,所以和弟弟先过来了。蒋相、王相他们都在后面。” 
  “竹珉在北国玩了两个月,没有闯祸吧?这次济南会谈,北帝有没有告状?”一年以前,我把皇位传给了十七岁的竹珈,自己和鉴容带着一双儿女、韦娘、卫辰等亲近的侍从搬到凤凰台居住。少了国事操劳,我也有了多点的时间照顾鉴容。他再也不用像前几年那样寂寞地枯坐几个时辰等我下朝。竹珈早在十三岁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到了今日,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指点他什么。 
  “竹珈也爱荷花?”我问。我知道竹珈最爱荷花。 
  竹珈笑了,在我的眼里,誉满天下的皇帝竹珈,永远是个孩子。 
  竹珈若有所思,道:“凤凰台这里都是白莲,只有昭阳殿都是大红的千瓣莲。” 
  我握住竹珈的手,轻声道:“我老了,曾经轰轰烈烈过,绚丽之极,终归于平淡。倒是你身为天子,至今还没有合适的皇后人选吗?” 
  竹珈有几分羞赧,和他父亲一样,耳朵发红了:“母亲做主好了。” 
  我笑,拍竹珈的手背。转开话题道:“韦娘不在,你在这里等两天,才可以见到她。” 
  竹珈浅笑:“老太太又到莫干山去了?她和伯父伯母还处得不错。伯父现在的日子真是优哉游哉啊,宫里头都说他们自家种出的桃子好吃。”竹珈说的时候,虽然带笑,却没有半点羡慕的味道。从十岁以后,我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就只能看得到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坚定。 
  竹珈想了一想,才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次我们去济南途中,宋彦碰到一个僧侣。据说酷似当年的周远薰。”竹珈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我。他从来不相信周远薰已葬身火海,我明了。 
  “相似的人多了。宋彦没有去和他搭话吧?” 
  竹珈道:“当然不是他。那个僧侣并不认识宋彦,他只是回答他了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委婉一笑,也不再说,让竹珈跟着我到后园去。竹珈问我:“仲父身体还好吧?”我点头。竹珈长大以后,对鉴容仍然尊敬,但总是少了儿时父子般的依赖和亲昵,甚至有疏远的客套。我看在眼里,也不好强求。竹珈就是竹珈,和他的父亲王览并不完全一样,拿处理政务来说,竹珈的雷厉风行是特出的。人们说,青年皇帝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就毫不留情。而览的菩萨心肠,当皇帝是太累了。 
  我们还没有到,忆娟就迎上来:“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忆娟不过十二岁,娇艳绝伦中,有纯真的活泼。也许自恃天生丽质,行事常常随心所欲。 
  “还是皇帝哥哥好,我那个坏弟弟,一回来就霸占了爹爹。” 忆娟嗔道。 
  竹珈对待弟妹态度向来和蔼:“弟弟这次在北国还闹个笑话,妹妹你想知道吗?” 
  忆娟眼波流转。 
  竹珈看了看我,笑道:“弟弟走时,北国太子拉着他手,说舍不得他,要送给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姐姐一件东西。结果竹珉把礼物丢进水里,还推了小太子一把,道,你比我还小,还想当我姐夫?” 
  忆娟绯红了脸庞,顿足道:“皇帝哥哥也拿我逗乐,我不依。” 
  我打圆场道:“只是说笑。太子才十岁,大约是看你弟弟太漂亮心动了。” 
  忆娟挽住我小声道:“我才不嫁去北朝。我爹爹眼睛不好,我要一直陪着你们。将来女儿要选自己喜欢的人。” 
  竹珈偷笑,我捏捏女儿水灵灵的芙蓉面:“好好好,我们就等着看你选出来的人了。” 
  我已经看到了竹珉,靠着鉴容有说有笑。虽是孪生,但竹珉的长相和他姐姐并不是很相似,他更加像少年时代的鉴容。只是鉴容少年时候热情如火,竹珉的天性却淡泊内向。 
  绿云影里,明霞织就, 
  海棠花树,仿佛千重文秀,却被一袭素袍的竹珉轻易压倒。鉴容老了,他的魅力没有随时光消磨。男人与女人不同,当我的容颜开始褪色的时候,他的智慧、苍劲和深刻都与他的人格融化,使他的美越发深沉。 
  竹珉不爱说话,他只亲近父亲鉴容。他的冷艳,也来自他的个性。鉴容对孩子们都宠爱,但我想他一定偏爱竹珉多一些。 
  竹珉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他自幼年起习琴,在数年中琴技便出神入化;四岁起学习书画,到如今已经列入南北名家之列。虽然才华横溢,竹珉每日必定勤习书法三个时辰,我们到凤凰台后,他住处的一方小池塘已成了墨池。 
  如果竹珉是竹珈的身份,他不可能如此执著地追求书法的境界。竹珉简直是个书痴,我常常看见他对着空中比划,想写出更加飘逸的字体。作为母亲,他热爱翰墨,我纵容他。但看竹珉有时候研习书法,呕心沥血,我也忍不住心疼。 
  “母亲。”竹珉站立起来,他不喜表露感情,记忆中他很少开怀大笑或者潸然泪下。但我知道他见到父母的欣喜,竹珉的眼睛,在叫我的时候,骤然闪亮。 
  “好孩子,你在长安几个月就写了那么多信。不累么?”我摸摸竹珉的黑发。 
  竹珉浅笑:“不累。孩儿在北国临摹了很多魏碑,笔力有所进步。” 
  鉴容也笑着站起来,这么许多年,鉴容的身姿挺拔依旧,他微微欠身:“皇上也来了吗?” 
  竹珈应了声:“仲父安好。” 
  鉴容连忙把脸转向竹珈声音的方向:“竹珉和我说了你们的见闻,连我也起了向往之心。” 
  竹珈笑道:“弟弟说得详细,要我说起来可没那么好。” 
  鉴容微笑,他的棱角已经不再。但他还是有着内敛的锋芒,就像他的目光,并不因为失明而隐去。他向前迈步,竹珈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我拉过竹珉来亲了他一下,说道:“你也讲给我听听。” 
  一家人吃了晚膳,忆娟拉着竹珈要他带自己去游荷塘。竹珉摇头,但笑不语。我对他说:“你也去吧。”他才默默地跟去了。 
  我和鉴容相依在凤凰台上。我笑了:“其实竹珉很喜欢北国呢。” 
  鉴容得意而宠溺地笑笑:“他呀,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澄明夜空下,他对我说:“竹珈大概已经心有所属。” 
  我诧异:“怎么会?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点没有觉察出来。 
  鉴容把我抱紧,耳语道:“你要知道,你也不是阿福了。可我呢,我一直就很明白情的滋味。” 
  滚滚长江的涛声,随着凉风,传到凤凰台上。 
  水向东流,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百感交集,在鉴容怀中转过脸。 
  一滴泪珠,从印着岁月痕迹的脸上滑落。   
  番外篇 南北梦情(1)   
  少年皇帝竹珈发一梦:梦见一只金色的蝴蝶从自己的口中飞出,直到昭阳殿上,为烈焰所焚。 
  他差人给母亲去信,谈及此梦,太上皇神慧作复:蝶也,“情”而已。为火所焚毁,则皇帝身心成熟,迫切需择佳丽立后。她附上七色琉璃发饰,这是她自己年轻时代最心爱的饰品之一。她在发饰上附上一根丝带,毛笔字写着“若皇帝有合意人,即刻赐予此物。” 
  竹珈二十岁,尚未大婚,左右的宫女他都不愿亲近。高处不胜寒,他宁愿孤立。这是极不寻常的情形,但皇帝有自己的固执。若群臣提起皇嗣事,他就轻描淡写的说:“朕是有个一母所生的弟弟的。” 
  闲来竹珈对仲父华鉴容说:“不知我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我。” 
  花满春庭,洛阳红环绕回廊。华鉴容坐在珠帘阴影之内,其面影若隐若现,似乎依然美极:“想必是蝴蝶梦见了你,皇上之少年风流,似乎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竹珈笑,凤眼微扬,俨然玉人一位。 
  女皇退位以前,日出处有人来访。曾说,皇太子真是好容貌,有仙风道骨,可惜生在帝王家。 
  午后的蜻蜓被惊开,越过一池碧水。 
  “仲父与朕开玩笑吗?”他说。他知道华鉴容无法见到如今的他。 
  华鉴容道:“若你要想知道一个人的模样,只要听亲近人的口气。你弟妹提起你,满口的敬慕。你母亲提起你,则是满腹的骄傲。人万变不离其雏形,我可以想见你的样子。” 
  竹珈又一笑。 
  第二天,北国遣使臣来访。此人是陇西李家的世子醍,竹珈从未谋面。 
  李醍见了竹珈,大吃一惊。虽然他乃名家公子,双手也已经颤抖不止。 
  竹珈在天台上俯视他,安静的等他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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