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8章


男人又说。 
  “不用麻烦人家,到时候,有青儿一个就行了。”娘子回答。 
  青儿的嘴,惊得张开来,半天合不上。男人出去后,青儿喊叫起来,“啊呀呀,姐姐呀,你别抬举我,我哪里知道生孩子的事情?” 
  那姐姐笑一笑,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们娘儿俩的命,交给你了。” 
  起初,青儿以为娘子是说笑,慢慢地,品出了滋味。她走到娘子身边,挨着她坐下,把自己的手,贴在那山丘一样温暖的肚子上,轻轻说道, 
  “姐姐呀,你放心——” 
  青儿自己的心,却咚咚咚跳得像擂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一个异类和怪物!她抚摸那未曾谋面的生灵,心里默默想,“这一定是个好好的小娃娃,人模人样……这是他的小脑袋,这是他的小腿小胳膊,这是他的小屁股……” 
  日子一天天逼近了,娘子变得喜欢发呆。青儿走过来,拉她的手,摸了一手心冷汗。青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日子变得难熬起来。她看到血色从姐姐脸上一点一点褪去,嘴唇都褪成了白色。她和姐姐一起受苦,却彼此什么都不能说。已经是冬天了,这里的冬天,没有酷寒,却有着阴恻绵长的冷,山林看上去又凄伤又寂静。青儿想,天,让这一切快快过去吧。 
  发作是在下午,她正在院子里拾柴,听到娘子变了声腔的喊叫。她慌慌张张冲进去,踢翻了晾在竹篾中的红豆粒,那是准备用来为产妇煮红豆汤的。她冲进来,傻傻站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娘子让她烧水,她就烧水,让她端木盆,她就端木盆,让她上门闩,她就上门闩。现在,谁都别想进来了!天塌地陷,这屋子里,也只有她这个一窍不通的收生人来对付了。娘子把自己和孩子的命,都托付给她了。她慢慢冷静下来,跪到了那神秘的山丘下面,对着生命之门,忽然之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庄严。 
  “姐姐呀,我来了。”她颤巍巍这么说。 
  许宣在外面,砰砰砰敲门板,敲得山响,嘴里喊叫,“青儿,青儿,放我进去!”她不理也不睬。那许宣,喊完青儿喊娘子,喊破了喉咙,忽然瘫坐在地上嘤嘤哭起来。太阳不知何时落山了,宿鸟归林了,屋里掌了灯,窗纸透出了生死莫测的光明,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听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蛇变了腔调的声音,“姐姐呀,使劲啊!”此时此地,他连杀她的心都有了。一轮好月亮,光明正大升上了中天,山林、村舍,全成了月光中的画。只听一声惨叫,忽然没了声息,万籁俱寂,他一下子张大了嘴,寒气倒灌,浑身的血脉刹那间冻成了冰挂。完了!他想。就在这时,“哇——”一声,他听到了那救命的、开天辟地嘹亮的啼哭,他以为是在做梦。 
  血污的一双手,托着初来乍到的小生灵。只见他愤怒地、不耐烦地蹬着一双小腿,耍着脾气。青儿泪流满面,她托着那珍宝,说,“姐姐呀,你快看!”娘子紧紧闭着眼,说,“我不敢,我不敢——” 
  “姐姐呀,”青儿哗哗流着泪,哽咽着,“你看吧,真真正正,一个小娃娃,什么都有,小手、小脚、小指甲壳……还有小鸡鸡……姐姐呀,你好了不起,你生下了一个人!” 
  “哇——”一声,娘子痛哭失声,她终于生下一个“人”。她睁开眼睛,伸出双手,喊道,“我的儿啊!” 
  母子俩的哭声和成一团,宣布了一条生命庄严的降生。 
  满月那天,许家办了满月酒,请庄上东邻西舍来吃酒席。大家纷纷道喜,说,“这才像户兴旺人家。”东邻西舍都送了礼,腊鱼腊肉、小肚兜、还有小银锁片。西邻胡家,人丁兴旺,三男二女,一大群猪羊鸡鹅,人畜都活得欢腾结实。娘子就对那胡婶说, 
  “胡婶啊,您是个十全人,我今日大胆借借您的福气,求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胡婶笑呵呵说,“现成的,现成的,这孩子,粉团一般,多招人喜欢,就叫个粉孩儿吧!” 
  娘子忙抱着孩子一蹲身福道,“粉孩儿给姥姥行礼了。” 
  有了这一层缘故,两家人,走动的就勤快了起来。胡家大女儿已出阁,小女儿顺娘,刚满十七,生得明眸皓齿,一双天足,还没有说人家。这顺娘,不知为何,特别喜欢粉孩儿,有事无事,常跑上来,和那青儿争抢着抱襁褓中的小婴儿。顺娘弯下身,和粉孩儿脸对脸,逗他说, 
  “粉孩儿啊,叫姨娘。” 
  青儿霸道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哎哎哎,谁是他姨娘?他亲亲的姨娘在这儿呢!” 
  青儿视那粉孩儿,如同性命一般:她亲手接引到这世上的孩子啊。原来,做人是这么血污和幸福的一件事,怪不得姐姐如此痴迷如此惨烈地要做一个人。青儿抱着那小婴儿,常常鼻子发酸。她清澈见底的眼睛里也因此多了一点属于人间的东西,一点人间的尘埃,像一双人的眼睛了。 
  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生活看上去很有奔头。地角天涯的荒远给了他们安全感。他们又有了一个家,虽然只是几间草屋,可是这草屋里盛着他们骨肉根苗嘹亮的哭喊。许宣抱着他的骨肉,百感交集,“儿啊,儿啊。”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口。为了这孩子他做了一件背叛的事,背叛了自己的同类。他甘心情愿和一个妖孽亡命天涯。 
  也许,离开金山寺离开法海师父的那一天,他就注定要背叛了。也许,在他听完九叶还魂草的故事之后,他就注定要背叛了。也许,更早,在他于豪雨中允许那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搭船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背叛了:或是背叛情,天下至情和骨肉,或是背叛道,人间正道和同类。总之,他不背叛人情就得背叛正道,他必得做一个叛徒了。 
  也因此,这是罪孽的快乐,是劫后余生的快乐,还是苟且偷安不能追究的快乐。许宣有时会一个人爬上山坡朝他们的来路张望,有许多东西都丢在那一边了,包括,他清清白白一目了然光明磊落的前生:他朝那来路张望就如同一个隔世之人。他默默张望许久,然后回头,回他的草屋去。那里有他的骨肉,有他异类的亲人,有他浑沌、罪孽、不能言说却快乐、难舍难弃的此生此世。 
  这一天,顺娘的父亲胡爹邀许宣家去吃酒,胡婶和顺娘,在灶下忙活,炒了好几个下酒的小菜。胡爹借酒说出了一件心事,原来他想让自家的小儿子拜许宣为师,到许宣堂下去做个学徒伙计。 
  “我这小儿,生得倒还不笨,念过几天书,认的几个字。不瞒先生说,我们堕民的后代,念书也没有出路,又不能求取功名。若先生不嫌弃我们卑贱,就收了他这个徒弟,也好叫他日后有个挣饭吃的本事。”说完,连连作揖。 
  许宣倒也正缺个帮手,平日常见那孩子,十四五岁,生得清秀白净,伶俐聪敏,人也勤恳老实,便答应得很痛快,说,“胡爹你这样抬举我,我焉敢不从?”胡爹听了大喜,忙喊那孩子出来,说,“金郎啊,快快见过师父。”那金郎闻言从里间出来,纳头便拜。 
  胡爹说,“明日挑个好日子,再郑郑重重行拜师礼。今天先痛快吃酒!”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喝得高兴,都有了七分酒意。到后来,顺娘端上一只砂锅来,热气腾腾,放在八仙桌上,一掀盖,香得不得了。 
  胡爹耸着鼻子,摇头晃脑说,“秋风起,山蛇肥,虽说还不到时候,可昨日阶叫我撞上了,好东西啊!”一边吩咐顺娘,“拣大块的,给师父盛上!” 
  许宣七分酒意去了二分,问道,“这煮的是……” 
  “蛇啊!”胡爹答道,“除了蛇,还能有什么东西如此鲜美?就是还不到时候,瘦了些个——” 
  许宣的酒吓醒了。他摆着手,说,“别别,我不敢,我不敢!”胡爹呵呵大笑,“尝尝嘛尝尝嘛,怕什么?你们北人就是胆小啊,错过多少人间至味!” 
  许宣忙站起来,说,“恕我不敢从命……天晚了,告辞告辞。” 
  他落荒而逃,出门来,山风一吹,忽然想呕,他搜肠刮肚狂呕了一气,把吃下的东西都呕净了。他慢慢朝坡上走,打着趔趄,山风从林子里掠过,带来一股强烈的腥气。秋风起,山蛇肥,他眼睛潮湿了,他想,这世上是没有世外仙源的。 
  第二天,一个砍柴人一个樵夫在山林边上发现了胡爹,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脚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有经验的樵夫一看便知是遭了蛇咬。那砍柴人,把昏迷不醒的胡爹背出了山林,背到了坐堂先生家。谁知许宣不在家,去了那十几里外的城郭采买去了。再看胡爹,嘴唇乌紫,气若游丝,眼见蛇毒攻心就要不行了。娘子见状,大惊,也顾不得许多,忙进了那平日收放草药的仓房,闻闻,嗅嗅,不知找出几种什么草来,放在口里,嚼碎了,回来涂在他伤口处。又嚼碎了,让人撬开他的牙关,将那嚼碎的草渣草汁灌下去。就这么,不住地嚼,不住地涂抹,灌药,几袋烟的工夫,昏迷不醒的胡爹起死还阳地睁开了眼睛。 
  几日后,胡爹胡婶带着顺娘和金郎,上坡来,胡爹的腿,还有一些跛。胡爹跛着腿却仍然走得精神抖擞。他们带来了各色的谢礼,一进门,胡爹就让顺娘和金郎,双双跪下了。胡爹开口说道, 
  “先生娘子啊,人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何以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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