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6章


希腊神话中,谓洪
水降而人类绝。只有曾盗火以助人类之神普罗米修斯之子Deucalion 与其妻,行
于荒凉之道路,忽闻天音,而相率拾母亲之骨头(即地上石子)抛下。彼所抛者
成男,其妻抛者成女,世界乃第二次有人类云。此神话,尤凄凉惨绝。然在中国,
则虽谓洪水降自昊天,然大禹领导治水,则见人力之胜天。于是禹成神禹。禹乃
中国古代,可确徵有大功业之人,而被崇敬为神者。由禹之领导治水,相传禹会
诸侯于途山,执玉帛者万国,史记谓禹定万国,则协和万邦之事,禹盖尝躬为之。
中国自夏以后,天下有世系相传之共主,即表示中国之民族社会,已向一中心而
凝结。故以后华夏诸夏之名,成中原文化民族之通称,则谓秦汉之大一统,即远
绍自夏朝,亦未为不可也。
    禹之功在平水土,故后世称禹之德者,恒在其勤劳刻苦。如孔子之称禹曰卑
宫室、菲饮食、恶衣服。孟子之称禹三过其门而不入。庄子谓墨子沐甚雨、栉疾
风,坚苦卓绝,行禹之道。由禹功德特见称美于后世,吾人即知中国民族之文化,
亦可谓始重于劳动,首重人对自然之治理。吾人亦可说:中国文化之原始精神,
先只是求实际上之人群组织,得存在于直接所接之自然,而被安顿于世界。既不
躲闪,不逃遁,亦无希高慕外之幻想者。后来中国学术文化之花朵与光辉,皆由
一最原始之朴厚老实之精神中,次第长出。正如农业中之植物,为由地下而上升
于天。中国民族最初之思想与智慧,乃自其切实坚苦之现实生活经验中,孕育而
出。故中国最早之圣哲,非不负实际社会政治责任之宗教家、先知,及殖民地之
哲学家,而为古代之帝王、贤臣,如禹、汤、文、武、周公、皋陶、箕子,与春
秋时政府之史官贤士大夫等也。
    人或谓吾以禹之功,在其治水土而重劳动,此即证成唯物史观之说,实则大
谬不然。盖依唯物史观说,所重者乃以生产力、劳动力,与生产工具之变化,决
定社会政治文化之变化。禹或夏民族,固相传有种种新工具之发现,然禹之大功,
则在社会政治上之联合诸邦国,以凝合诸夏之民族。禹正赖此以使治水之事得成。
此所证者,乃政治社会之组织,为决定人对自然劳动、向自然用生产工具、使人
治理自然之事有真实效果之条件。此正与唯物史观之说相反。禹而后之帝王贤臣
之用心,皆首向人群如何和协,政治如何安定之上用心而非首向生产工具之发明
上、自然之研究上、财富之积累上用心,其故亦盖在此。
    中国古代文化之形成,吾以为有二大事件,各代表一文化精神之上升历程。
其一即由禹之故事所启示:人在对自然之治理中,成就民族之凝合,建立世系相
传之王朝,以为政治社会之中心。由夏历商,盖社会政治制度,逐渐形成,故表
记谓商人先罚后赏,尊而不亲。唯夏商政治上,虽已有一贯相传之王朝为中心,
而此中心之力量与精神,盖尚未能施及于四方,而加以涵盖。此时社会上之宗教
思想之重要,盖亦过于人文思想。周之王朝成立,大行封建,即为中国古代历史
中第二件大事。周初封建子弟与功臣,诚亦可谓是便于统治或监殷。其封建唐、
虞、夏、殷之后,则是对于历史上所已成立之邦国,原有之势力,予以重新之承
认、安抚。然无论封建是求便于统治,或对原有势力予以承认、安抚,皆表示此
中心王朝之力量或精神之下覆于四方。故周之封建制,对中国社会民族凝合协调
之功甚大。周行封建又沿袭殷人敬祖之风,改其兄终弟及之习,进而严宗法,由
宗法以固封建,而严人伦之别。周之分封宗室,出自亲亲之谊,宗法益所以固亲
亲之谊。人之亲亲之谊,原出自自然之人性;而封建宗法则为政治社会之制度。
由宗法而定君位,严人伦,遂使原出自自然之人性之亲亲之谊者,含超自然之政
治、社会、道德之文化意义。而后世言周公之德教,则特尊其建立人伦道德之功。
由周而人文益备。故古谓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忠者重勤劳,乃偏重于经济。
质者率民以事神,而法制益备,治权较稳固之谓。周尚文,而后政治社会之制度,
伦理之道诚立也。此中国古代文化精神之上升历程中,第二阶段之大事也。
    唐君毅(二)社会政治与文学艺术之比较周代王朝之建立,其理想为一中心
王朝与四方所封建之诸侯之上下覆载,相互协调,此又可谓肇始于夏之协和万邦
之精神之更高实现。周代之书中,更多有“仪刑文王,万邦作孚”(诗经)、
“万国咸宁”(易)、“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易)之语,即此类语之气象,
已非希腊人、罗马人与西方近代人所有。此种政治意识之本身,有一艺术性之和
谐精神灌注。周代之政治、道德上之礼教,亦与乐教俱。中国音乐、舞蹈、雕刻,
固当早有。然唯至周代以后尚文,乃有礼乐之盛。此中之故,可谓由于政治局度,
至周代而后阔大。严宗法而重伦理道德之生活,人之精神乃可上通百世,下通子
孙,横通兄弟亲戚之伦,生命精神发皇而充沛,礼乐方有所依也。礼乐者纯文也,
政治、社会、伦理之文,乃礼乐之质也。故中国最初之艺术,皆可谓古代中国之
政治、伦理精神之光辉。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亦即所以充实中国古代之政治伦理
之精神,而与之融协者。希腊之荷马史诗,乃流浪者、旅行者之集体创作。希腊
之剧曲,原自颂神之舞蹈,戏剧初于狄奥尼沙士(Dionysius )神庙前举行。故
剧场之第一排座位,留为教士座。社会有独立之行吟诗人、歌唱团。剧作家、伶
人,恒受富人之资助以为生,故其艺术文学精神,为独立于现实政治社会之外者。
在古代中国,则无剧场,无希腊之专门之剧作家与行吟诗人。中国古代之礼,初
固亦为事神之礼,乐亦当为颂神祭神之乐。然自政治、宗法、人伦之条理见,则
礼渐以人间之礼为主;颂中遂有“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之颂人
之作。中国古代之朝觐聘问中,即有升歌赋诗之乐。礼经中所载之冠、婚、丧、
祭、朝聘、乡饮酒、士相见等礼中,观其仪节之详,服饰之繁,礼器之多,想象
行礼之际,主宾升降之秩然有序,周旋中规,折旋中矩,即甚富于艺术、戏剧之
意味。则中国古代之无独立之戏剧,正由其合礼乐于社会、政治、伦理之生活,
整个皆表现审美艺术之精神。中国最早之雕刻绘画,即商周鼎彝上之花纹鸟兽,
由此而开启以后之书法。鼎彝则不外礼器与日用品也。至于中国古代之诗,如诗
经之风,盖皆不外歌咏其日常劳动生活与社会人情。其颂则美古人之盛德,雅则
记王政之废兴。楚辞之美人芳草之思,亦初所以寄忠君爱国之情。是皆足证中国
之文学、艺术精神,直接为其在自然之劳动生活、社会生活、政治伦理生活之充
内形外、流露升华而出。固非逃于现实之外,寄情幻想,企慕神境,以焕发才思,
如西方文学、艺术之精神之表现于若独立之文学、艺术之领域者也。
    唐君毅(三)中国古代宗教精神之特质人之能肯定神之存在,乃表现人不私
其精神为其个人或人类所有,并能超越感觉以观世界之精神之流露。故古代人之
人性之初现,即直接现为一对客观世界或自然世界之“神之存在之肯定”。然人
之肯定一客观之神之存在,初恒夹杂感觉事物之物质性。于是人初所肯定之神,
恒为图腾或庶物之神;必精神进展,乃有纯粹之精神性的主宰万物之天神;进而
知天神之具人之人格、人之道德性。此盖东西各民族之宗教思想发展之常轨,中
国亦未尝例外者。然当人肯定一客观之神,而视之如人格,人即不免对之致其希
望与祈求。并以吾人之想象情感,对神环绕,而不知不觉间,亦客观化吾人之一
切内心之生活于神之世界中。凡人所不能客观化于现实之世界中者,人皆恒自然
客观化之于神。故信神虽一切民族之所同,而宗教思想与神话则千差万别。由民
族之宗教思想,最可知其文化精神之内容。故吾人欲知中国古代文化之面目,并
完成吾人上之所论,不可不一论中国宗教思想之特质而异于希腊及其他民族者。
 吾人如由中国古代之神话传说与记载,以观中国之宗教思想,其特质有三:
    甲、人神之距离少
    此与希腊其他民族之神话中所言之神人关系皆不同。希腊之神话中,多言神
人之冲突,神之播弄人。如特洛伊之战,即由宙斯一时之意志而引起。希腊索福
克勒斯之悲剧俄狄蒲斯中谓德尔斐神庙之巫人,尝预言人之杀父娶母,人亦竟不
能逃。犹太教中之上帝耶和华,原意为一战伐者,亦极其威严,其意志恒不可测
度,故尝试探亚伯拉罕之是否愿杀其唯一之子,奉献于神,以作牺牲,以验其对
彼之信念是否专诚。此外在印度宗教神话中,对于因陀罗(雷神)、斐多罗(旱
灾之神)、伐龙那(天神)之权力之想象,亦极为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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