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10章


人对天对祖宗之神之情感,恒由人念天与祖宗之神对人有恩德以
增益。故祭祀之义,不重祈祷而重报答,所谓大报本复始。夫重祈祷,乃视主动
全若在神,不免自居被动。重报恩重报本复始,则纯为承天与祖宗之神之爱与恩
德,加以摄受后,自动的引发伸展自己之仁心,以上达于天与远祖,所以使人德
上齐于天德与神德,天德神德亦流行于自己仁心人德之中者也。夫然而人亦即更
能以天地生物之心,祖宗爱后人之志,以成己而成物,赞天地之化育。基督教之
承天心以爱人,虽亦是此义,然因其特重祈祷,或使人易杂偏私之欲,则精神不
免卑逊于神之前,而不能极其上达之伸展,因而上帝易显其超越性,人在神前,
乃多罪孽深重之感。唯依孔子之教,乃真可由其于天于神无所求之报本复始精神,
而摄天心于人心;转天神之恩我,以推恩于世界,而人德可齐天德,由此而后可
以见人与天之俱尊。人德齐天,而知人之善性亦齐于天,然后有天命即性之性善
论,尽心知性即知天、存心养性即事天之孟子之学。此儒家之教包涵宗教精神于
其内,既承天道以极高明,而归极于立人道,以致广大,道中庸之人文精神所自
生。故谓儒家是宗教者固非,而谓儒家反宗教、非宗教,无天无帝无神者尤非。
儒家骨髓,实唯是上所谓“融宗教于人文,合天人之道而知其同为仁道,乃以人
承天,而使人知人德可同于天德,人性即天命,而皆至善,于人之仁心与善性,
见天心神性之所存,人至诚而皆可成圣或如神如帝”之人文宗教也。
    唐君毅(四)孔子之全面的合天与全面的人文精神,与孔子所开启之人文精
神与哲学至于孔子之立教,与世界其他学者,及中国先秦诸子之教之不同者,亦
由于孔子之达天德重人文为全面的。而其他人,则恒皆有所偏。盖孔子所承中国
以前之传统文化精神,吾人以前已言其乃由经济而社会、政治、伦理、艺术、宗
教、道德次第伸展,而前后互相包摄以成之一整体。故孔子之以六艺设教,即包
含人类全部文化精神之品类于其中。六艺原为礼、乐、射、御、书、数,以六经
为六艺,乃后来之说。然孔子盖亦实尝以六经之义为教。六经中,书者上古三王
之事,多偏于政治经济方面。礼者周之礼,注重在教伦理道德。诗乐为文学艺术。
易者古代之宗教精神之所寄托,天道也。而春秋,则孔子之所以本天道之仁,居
天子之位,以评论“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世”之社会文化,而开拓未来之世界文化
者也。孔子著春秋,在其晚年。其一生之行事,与周游列国,在望得用我者,而
兴东周。春秋亦不托空言,谓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中国文化开始即重实践,
孔子亦先求行道。及道不行,乃退而与弟子,删诗书,订礼乐,修春秋以教来世。
是孔子之精神为全面文化之精神,而又求直接实现之于全面社会之精神。其言教,
皆系属于其行事。西方印度之哲人,恒先建立一知识系统,人生社会之理想,先
著书论学,聚徒讲学,再求用世,恒未及有实践之行为,而身已殁,或则最初目
的,即自限于求真理,与著书讲学。孔子之精神实与之皆不同,观孔子之好学而
无所不学,学不厌,其对人文之各方面,由经济、政治、社会、伦理、道德、艺
术、文学、宗教,皆一一予以重视,而以本末终始条贯之,亦世界学术之其他派
别所罕有。西哲中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等,在理想上,盖能及
此,终不免求知立说之意味重。彼等与西方宗教圣徒,社会革命家之重行而忽知,
皆同是一偏,不如孔子之人格所表现之知行合一之精神矣。孔子之人格,表现对
人文之全面皆加以重视而无所不学,及知行合一精神,此在原则上,为一神足漏
尽而无遗之人格精神。故孔子以后中国之学术文化,无论如何发展,而在人格之
典型上,文化之究极理想上,皆不能不归宗孔子。人无论在人类文化中,重某一
特殊精神,亦莫不可多少由孔子之言与六经中,得其根据与渊源。因人类学术文
化活动止此数种,原不能溢于其外也。夫然故中国后人之归宗孔子,亦未尝真窒
息学术文化之发展,后人尽可言孔子所未言,详孔子所未详,而补孔子对人文之
认识之所不足,然由孔子人格所显示之学不厌,对全面人文皆加以尊重,及知行
合一之精神之本身而言,则为一当下具足之整体,而无可以过之者。中国文化经
孔子而文化之大统立,万脉分流,同出昆仑,百家腾跃,终入环内。此非孔子之
个人之有何威力,唯因孔子所承之文化,原是全面,而人之精神只能在全面文化
中活动也。孔子之伟大处,孔子固未尝自言唯彼有之,后人亦不以唯孔子有之,
人人皆可尽心知性而知天,而如神如帝成圣,人人皆可以学孔子作春秋之精神,
而居天子之位,以评论世界,而以天下为己任,而如王,如天子,或以延续文化
教育为己任而为师,即人人皆可为孔子。自孔子之教立,而人人皆可自觉其有
“能行仁道之心”,而此心即启示人之有无尽之尊严性、崇高性、广大性。人之
可如神,如帝,如天子,为师,为承继阻止文化而发扬之以延续社会生命之孝子,
与为圣,为孔子,此数者,实为一事。中国后世之神位之所以有天地君亲师者,
盖以必有所敬者在彼,而后有所成就者在我。非以天地君亲师,在我之外,非我
所能为之谓也。依孔子之教,正是谓人人皆可体天地君亲师之德之心,而与之同
其德同其心。五而一,非五而五。此五者在中国文化之发轫时,唯有天地人,唯
有原始宗教思想中之敬天神地祗之心,与人在天地中之劳作。自禹而后始有协和
万邦之君。自周行封建严宗法,而后真有亲。自孔子,而后自觉天地君亲之仁德
仁心,而有学术之讲习,有教,而有师。孔子之教立,人皆知修德而人德可同于
天德,而后有墨子之教,欲人学天之兼爱;而后有庄子、老子之教人知天而同天
;孟子明性善,喜言仁政;荀子化性起伪,善言礼制;法家则由礼以言法。自诸
子百家分流,而中国哲学之门庭显矣。自孔子而后,士之责任感自尊心增强,于
是或敝屣尊荣,不事王公,高尚其志。或游说卿相,取合诸侯,为王者师。孟子、
荀子皆言尧、舜禅让,与汤、武征诛。由荀子而有韩非、李斯,乃专以尊君为念。
由商鞅、李斯助秦之政,而周之封建诸侯,与周天子俱灭。秦亡而汉高祖以平民
为天子,汉儒言五德终始与禅让,有德者应继无德兴,即孔子作春秋以天子之事
自任之精神所开启。原始之宗教既经孔子之融化,乃本人德可齐于天之思想,再
与庄子游于天地之思想相与合流;而渐有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之神仙思想。
而后之佛学之所以为中国人所喜,亦因佛学始于不信超绝之梵天,而信人人皆可
成佛,而如神,如梵天,如上帝。则中国以后道佛之宗教精神,亦孔子天人合德
之思想之所开,人诚信天人合德,而人德可齐天,则人之敬圣贤之心,敬亲之心,
亦可同于敬天之心。此即后来之宗教精神之所以于天帝崇拜之外,尤重对圣贤祖
先之崇拜之故。孔子信天敬祖,后人则敬孔子如天,而或忘单纯之天。于是原始
敬天之宗教精神,若归于减弱。敬祖之教,在西周,原所以支持封建政治者,由
孔子之教,而孝之本身,纵不连于事君,亦所以显人之仁德,而有其本身之价值。
故敬祖之教,不随原始宗教精神之减弱,不随封建宗法制度之崩坏而消灭,乃反
以增强,此乃孔子以后之文化面目,异于孔子以前之最重要者。而其所以致此之
故,虽不必原出于孔子一人之力,然要必为孔子之精神之所首先开启者。
    唐君毅(五)中国文化精神之形成与西方之不同吾人以上论孔子以前及孔子
与孔子所开启之文化精神,目的在指出中国文化根本精神与西方文化精神之形成
之不同。尤重在说明中国文化之所以有统之故,即在中国文化根本精神之形成,
依于次第之升进,亦可谓依于层层包涵之环展。故其启后之处,即直接由其承前
之文化,而加以自觉以来。故由夏至孔子,以至孔子以后之文化精神之推进,皆
未尝经明显剧烈之冲突矛盾。此即养成中国人对历史文化之亲和感,与文化统绪
之意识。同时减弱人之求超越现实超越古人,以另造一理想世界或超越境界之超
越精神。而人类之超越精神,又大皆由宗教中之神与人隔离,神高高在人之上以
引起。中国之天神,因素富于内在性,及孔子发天人合一之义,孟子发性善之义
以后,即使人更不复外人而求天。由孔子之重视自天之道之表现于其生物之处,
以观天德;及老子、庄子之重由自然以观天观道,更谓道在蝼蚁、稊稗,牛马四
足谓之天。更使天神失其超越性。中国古代之文化,又皆由人群之实际生活中所
形成,及周而严伦理宗法。孔、孟虽尊个人,然其尊个人即尊个人之能及一切人,
而通于一切人之仁性仁心。老、庄精神,虽或忽略人在社会伦理中之责任,而重
个人精神之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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