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11章


然其所尊之有精神自由之个人,必须是能自个人之意志欲望解
脱者。杨朱或不免重个人情欲之放肆,然亦非重意志自由之概念之本身者。墨家
重社会之集体生活,法家重政治之集体生活。故西方近代人所重之个体之意志自
由,亦非中国文化大统中所重之精神。至于西洋人所重之理智的理性活动之客观
化之精神,其为中国所忽亦甚明。吾人上论,中国文化自开始即重实践,孔子亦
先求行道而后讲学,故智德居于末德,数居六艺之末。儒道墨之初起,皆唯以论
人生政治德性为事。公孙龙墨辩、庄子齐物论篇、荀子正名篇中之知识论、逻辑、
科学思想,皆由诸家之论辩而后引起,只为诸家末流所尊尚。则知在西方居哲学
科学思想之首位者,正为中国学术思想中之居末位者。西方言哲学者,必先逻辑、
知识论,再及形上学、本体论,而终于人生哲学伦理、政治。而中国古代学术之
发展,适反其道而行,乃由政治、伦理以及人生之道。而由人生之道以知天道与
性,而终于名学知识论之讨论。墨辩及名家兴,而诸家之学衰,而后世中国之学
术,亦未尝改而以名学、知识论为哲学科学之首。则为西方文化精神之特殊精神
之所在者,如吾人前所谓文化之分殊的发展、超越精神、个体性之自由之尊重,
与理智的理性之客观化之四者,皆中国文化精神中之所忽,由上述之中国古代文
化精神,已确乎可见矣。
    唐君毅第四章孔子以后之中国学术文化精神  (一)九流与六艺及孔子的
精神孔子以后,诸子百家学术之分流,同依于士人人格尊严之自觉,六艺之教之
散于民间,诸子百家之派别虽多,然吾人以文化观点而论其所偏重,则皆不外承
孔子所承之传统文化精神之一偏,六艺之教之一偏,或天道观念之一偏而形成。
唯因其原出一本,故学术文化之分流,终向往于天下之一统。诸家学术亦终汇合
于汉,以建立第一个由平民为天子之坚实而博厚之大帝国。当诸子百家学术分流
之际,正战国诸雄竞长之时。然诸子中,除法家、纵横家之人物外,皆未尝特与
现实之政治势力结合。故文化学术思想之分派,与现实社会政治势力之分裂,未
尝互相结纳,以加深世界之分裂,如今日之欧洲然。此皆由诸子百家之原出一本,
而同向往天下之一统之故也。
    以诸子百家精神相较,而言其所偏重,儒家偏重法周,其学兼综六艺而特重
礼乐。礼者道德之精神,乐者音乐之精神。儒家由孟子之言心性,言仁义,至荀
子之言礼制,言君臣之道,至乐记中庸易传,乃以礼乐精神之“中和”、“位序”、
“同异”、“内外”、“动静”、“刚柔”,说宇宙人生社会文化之全,乃儒家
思想之极致。墨家薄礼乐,而不废诗书。不废诗者,取其民间实际生活之记载。
不废书者,以其载古代帝王之勤劳务实之事业。最能表示中国古人之勤劳笃实之
精神之古代人物,无如平水土躬稼穑有天下之夏禹。故墨家倡法夏,墨子兼爱之
教所重者,在下察于百姓耳目之实,求所以使人人之得衣食,而裕其生之道。乃
不重少数士君子之盛德修饰,强歌鼓舞之礼乐生活。
    故墨子精神所重者,在社会经济。墨子之言兼爱,本于天志。其谓天之意志,
即为兼爱万民而生养之。此传统宗教之精神,墨子之所承,亦有合于孔子天道为
仁之意。然墨家视天在外,其强调天之人格性,近乎西方基督教与回教。孔、孟
则以人体仁道,由天人之道之合一,以明性与天道非二。故不强调天外在之超越
的人格性。由孔子、孟子以降,教人法天之仁而行仁,即所以立人道而立天道,
古人无所希慕于天。然墨子则以天之兼爱为天之意志,亦即天之欲望,故如人不
为天之所欲,即遭天怒,人为天之所欲,乃为天所爱。人为天之所欲,则天亦为
人之所欲,而人受天赏,得福利;反之,人为天所不欲,天亦为人之所不欲,而
人受天罚,得祸害。其言乃使天与人间之关系,成交易之关系。如是以行兼爱之
道,遂非自尽其心性,或理当如此之谓,而若为获天之报偿之手段。此则使人之
逐实际利害之情,夹杂于宗教精神之中,而使墨子对天之宗教精神,反不如孔子
之高远者也。
    至于法家之精神,则纯出自战国纷争之世。法家之理想,重福国强兵,而尚
耕战。其战非仁者之征伐,其耕唯所以福国而弱民。法家精神之重心,不在社会
经济而只在现实之国家政治。故诗书礼乐文化之本身价值,皆为所抹杀。法家不
法先王,而重备当今之所急。此为对传统文化之大背叛。然法家之轻民而尊君,
视君为神圣,而诡秘化之,实利用一种人民之宗教心理。而其重刑罚之理论,亦
未尝不以古代政治家之措施为例。韩非称殷之刑弃灰者之事,赞太公之杀狂裔华
士。夏之事业,当以劳动为主。殷之法制乃渐备,而先罚后赏。则法家之所承者,
近于殷之精神者也。诗书礼乐之中,唯书所载二帝三王之事,为法家所诵。谓法
家略有得于书教亦可也。
    至于道家,则庄子宋人,老子楚人,其余道家多齐人。宋与齐楚之地,受周
代文化之感染较浅,而楚人尤多信巫史。老庄皆以六艺为已陈之刍狗,其所喜言
者,乃至德之世,尧舜以前,则夏商周之文化,固皆不在其眼中;而现实世界之
纷争,更其所欲逃避。
    故弃社会而就自然,外游于人间世,内心则求侔于天,与造物者游。其根本
之文化精神,亦可谓近求解脱之宗教精神、超现实之形上学或哲学之精神。而老
庄之帝王之道,则为一种政治理想。然自老庄所言之天与道之涵义言,则固是一
遍在万物而无私者。此亦可说为中国古代宗教中天帝之信仰所转化,亦略同于孔
子以仁言天。其不同于孔子者,唯是老庄喜说天之大仁不仁、无为无不为之德。
无不为而一任万物之容与遨游于天地间,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老庄实不重视自
天道之使四时行、而百物生之生生不已、自强不息一面,以言天德。则老庄之天
道,虽可谓横被四表,而不能纵通上下与终始,此则不如孔子儒家者。而庄子之
言天机之动、天籁之行,咸其自己,不相为碍,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其所谓真
人至人之生活中,涵天乐在,则其人生之理想境,实亦一种游心宇宙之艺术生活,
而为遥契古代乐教之精神者。化人间之乐教为天地间之乐教,而倡之于世者,庄
子也。
    先秦学术除儒道墨法以外,阴阳家盖原始自然哲学之所遗,与儒家仁义之教
之结合。
    亦可谓古之卜筮与易之流。至于农家,则中国经济生活中,尚农精神之说明
者。农家人物,改皆吸道墨之余绪,而别无精义。纵横家者,列国纷争之世,以
权术说天下者。名家者,由诸家之辩论,以开启对逻辑、知识论之问题特加以发
挥之哲学家。诸家立义规模,要皆不足以与前四家比。而杂家之吕览、淮南,则
诸侯分流之后,左右采获,以求反于一本之思想潮流,秦汉之际之一转捩思想也。
秦之灭六国与周,实现诸子所向往之抽象的一统天下之理想。然秦以政摄教而摧
残学术,其精神全不是中国文化精神,故不数传而灭。唯汉兴而后,乃实现先秦
诸子所向往之文化凝合之理想。杂家所代表之文化精神渐去杂以成纯,而显为董
仲舒、司马迁之精神。彼等体孔子重全面人文精神而再现之。汉之文化即先秦诸
家之学术思想相汇合而实现于社会之所成,而使中国民族之统一,不止如秦之只
成一抽象的形式统一,而成为真有文化内容之具体的统一者也。
    唐君毅(二)秦汉唐宋元明清之文化精神之综贯的说明以东西历史比论,秦
之实现一抽象形式之统一于东方之世界,实类于罗马之实现一抽象的统一于西方
之世界。秦以武力统一天下,罗马亦然。秦尚法,其所定制度,亦颇具规模,为
汉所承。罗马之法典,亦垂范西土。二者之精神皆黑格尔所谓“理解形式”的。
然罗马纯以武力法律为治,至于数百年,而后得基督教为其精神生命。而中国之
秦则不三世而绝。盖以罗马之世之学术,主要唯斯多噶学派。斯多噶派之崇尚抽
象之理性,正为罗马之法律精神之一部。而斯多噶派之人生理想,又不免趋于消
极之忍受。中国则自孔子而后,个人人格之自尊自觉之心已甚强。儒、道、墨之
学术文化精神之普遍于社会,其势不可尽泯。而皆无不与法家相反。依儒家意,
唯有德者乃可为天子,孟、寻皆言禅让与征诛。道家之薄天子而不为,即看不起
天子。故秦皇出游,刘邦见之曰:“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见之曰“彼可取而
代也”,此乃彼等自觉其原可为天子之思想之流露,盖亦六国之后同有之思想。
夫然,故天下之豪杰,可并起而亡秦。秦亡而见有具体文化生活之人,不能只以
抽象之理解形式之法律统治,亦见只恃武力之不可以治天下。西方人有罗马之以
法律武力统治天下之例在前,故及今仍多以法律武力为政权之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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