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16章


二物既分别得中和于
彼,而分别易其德以后,则二物可再相感通,而刚柔动静皆得相济,以重有新事
物之生成。由是而宇宙万物间,有一时不相感通而相矛盾冲突之事,而无永相矛
盾冲突,永不得中和之理。而由矛盾冲突以归中和之道,不在由下翻上,以求综
合;而在分别求变易其路道,扩大其所感通之物之范围,成就并行不悖之生化历
程,以再求感通。夫然,而不和者皆可归于和,诚善悔而善补过,则凶皆化吉,
否者终泰,万物遂生生不息而不断成就,宇宙因以得永恒存在。此乃易之由旁通
以致广大,而成悠久之教之大略也。
    唐君毅(五)中国宇宙观中物质与能力、物质与空间、时间与空间不相对立,
以位序说时空,而无“无限之时间空间观念”
    由易经之教,每一物皆与其他物互相感通涵摄,以使新事物生生不息。故西
方思想中,物质与能力,物质与空间之对立,在易经与中国后儒之思想中皆无有。
盖吾人上既谓物之实中涵虚,虚能摄实,则一物之所以为物,即在其摄受性与感
通性。西方哲人论物质,如不以之为潜伏于感觉世界之下,充塞空间而有惰性之
实体,如吾人上之所述;则或如柏拉图等之以物质为一纯粹之“限制原理”;或
如亚里士多德之以物质为纯粹之“质料”;或如菲希特之以物质为阻碍意志、待
意志克服之“非我”;或如黑格尔之以物质为“客观化理性之互相外在相”。凡
此诸说,皆未能明白指出物质一名之所以立之积极性质。实则吾人之谓物质有惰
性充实一空间,与谓物质为吾人意志阻碍之意义,正不外说其能使吾人所施予之
力归于丧失,而若摄受收纳吾人之力之谓。所谓物质为实现一形式之材料之意,
亦即一普遍之形式可为一物所摄受之意。所谓物之互相外在,即物之各自为一摄
受中心之意。而物之限制性,初亦惟由其有所摄受,有所不摄受,摄受此而不摄
受彼以显。故所谓物质为纯粹之“充实空间性”、纯粹之“惰性”、纯粹之“质
料”、纯粹之“外在性”、“限制性”,实皆由“一物有积极摄受性,而又不能
尽摄受吾人望其摄受者”所反照出。如离吾人之所望彼摄受者以言,即无所谓纯
粹之惰性等。物之摄受性,亦即其阴性,物质之质,即所以指出物之阴性而非有
他。此阴性、摄受性,乃依于其有虚,可使外力等归于潜隐以言,而非以其只是
“实”也。至于所谓物之能力,则唯表现于物之能使他物动,与与他物之感通上。
物之使他物动,乃一方表现能力于他物,同时即自丧失其能力。依新物理学言,
丧失能力亦丧失质量。则物之能力之见于外而为实,乃依于其自身之力之宛若由
此物质至他物质,为他物质所摄受,而入于虚。物之有力与有摄受他力之质之证
明,又唯在此物之变化与他物之变化相应,而有一相继而生之生化历程。则力质
皆只是假名。自然界所有者,唯是一不断之生化历程之开启而收敛,收敛而开启。
此收敛而彼开启,则亦可曰彼摄受此,而此感通于彼。则整个自然界非质力互相
转化之生化历程,而是诸生化历程互相转化之生化历程。非质力相摄,而是一诸
生化历程之互相涵摄,或趋于收敛,或逐渐开启,而互为虚实消长,此即一阴一
阳之更迭,与阴阳之互相涵摄感通之“道”。于是质力之统一之观念,可融于阴
阳相依之观念下矣。
    在西方思想中,因以物质为充实空间,可有一定之形体者,故物质外有空间。
物质之表现能力而动,又必经时间。物所占之空间与形体之量有限,动所经历之
时间有限。吾人即就宇宙全体之物之形体在空间中之动,合以思之,其外似仍尚
有空间、时间,则无限之时空之观念由此而生。在西方,时间、空间又恒被视为
二。由是而有分别研究无限时空中,至大至小、古往今来事物之兴趣,此吾人前
所已言者也。然在中国,一方不以时空为二,故宇宙、世界。皆并称如为一名。
说文曰:“宇,舟车所极覆也。下覆为宇,上奠为宙”。宇宙二字,初即含不相
离之意。中国思想中,一方亦不视一物为只限于占据一特定之时空者,因而亦缺
乏抽象之无限时空之观念。易经中言位,即以代空间,言时亦即是言序。物有位,
其生起变化也依时序。位变时序变,时序变而位变,时序变而事物所感通之其他
事物亦变,事物之本身亦变。故事物与位序皆不相离。如日之东而偏南偏西偏北,
则位有东南西北之异,而时亦有春夏秋冬之别矣。诚然,指特定之物而说,固自
有其异于他物之位与时序。然一物之位,吾人可说乃由其与其他事物相关系而所
在之场所以定。自自然万物之为一互相涵摄感通之生化历程上看,则物之位在此,
其所感通者恒在彼,即其位亦不得说定在此。至于事物生起之时,则由与之同呈
现之事物而定。然一事物之生起之时在此,其所承以生之事物,及其所开启而使
之生生之事物,则在前时与后时。其生也,乃涵摄以前宇宙事物以生,其成也,
即被以后之宇宙事物所涵摄以成,则其时亦不能说定在此。于是吾人虽可指出一
物异于他物之位与时序,而实不能谓一物之只定限于所占据时空之一部。因而怀
特海所谓西方近代物理学中之单纯定位(Simpil Location )之观念,在易经及
中国哲人之思想中,可谓自始不存,或早已打破。日之所在之空间,非只在彼天
某一部,乃遍在于日光之所照也。草木之生,非只生于其生之时。其生乃生于使
草木生之过去宇宙之其他生化历程之上,而复生于此草木之生所开启之未来宇宙
之生化历程之中。物之作用之所在,功能之所在,即物之所在。故日光之经太空
而至地球,此中间之空间,非一无所有之空间,乃日光之所充满,即日之所充满
也。已往者恒有功于来者,中间亦无空无所有之时间,往者皆充满于来者之中也。
由是而所谓在事物之外空无所有之无限时空,在吾人经验之自然世界中,实可不
须安立。而所谓万物间之空间非他,即万物赖以相与感通之场所。一物于其位所
见之空间非他,即一物所以摄受他物之观景,或安排来感物之坐标也。事物间之
时间非他,即万物之相承而感通之际会。一物之未来之时间非他,即一物由摄受
他物,而将有所创生之“远景”或“可能范围”也。由是而空洞之时间空间,皆
宇宙生生之几之所运,皆乾坤之大生广生之德所覆载而充满。吾人遂不须在有限
之形体所占之时空之上,自心中冒出一无限时空之图像,客观化而推置之于外,
以囊括万物,如牛顿、伽利略之所持。由是而中国先哲之说时空,亦缺明晰的时
间为一度、空间为三度之时空观念。庄子曰:“有实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
本剽者,宙也”。则宇宙乃一纵一横之别耳。果以时空为量,则易思其为一直伸
展而无限,因吾人之度量之活动,乃原则上可无限重复而一直伸展者也。
    中国先哲之说宇宙,皆自当下位时以说。古往今来曰宙,上下四方曰宇。自
当下位时以说宇宙,则当下为今古四方上下所交会,亦即为今古上下四方之极限,
或今古上下四方之中和之地。吾人居此中和之地,以观今古上下四方,皆充满其
他事物之生化历程。吾人自己之生命,亦即为一生化历程,而与似在吾人之外者,
恒在相与感通中,使其作用相往来。吾人一日不能弃物绝物,而不与之感通,则
吾人之精神与心思,即可不须穷东极西而不返,以达于虚空之境,以肯定一无所
有之无限虚空。亦不须透过过去之宇宙人类之历史,以达于太初之无有一切之时
间。时间空间之无限,可只须自万物相与之感通无尽,而生化不穷上说。盖当感
通之际,即物皆超出其原先之位序,超出原先之有限时间空间,而见无“限”。
而吾人之观事物之相感通而生生,吾人之心亦即超出吾人所指事物所居之时空位
序,而证无“限”。积极之无限,不可措思,康德早已明之。而由消极以显积极
之无“限”,则凡限制之超拔处,皆可当下有一实证。故凡物之感通,皆见一时
位之物,与他时位之物之交会,而见一中和。故中国先哲不言无限而言中和。此
中和之所在,盖即无限之所在也。
    吾人诚了解中国先哲之不自事物中分析出其所占时空,而客观化为一抽象无
限时空之态度,而恒视事物与其在时空中之位序不相离;则当事物之变灭而往,
吾人亦无妨说其所居之时位,亦与之俱往。事物之往而再来,或同类事物之依同
理而新生,使吾人疑若往者之再来,则亦可谓事物与原居之时位之再同来。依中
国先哲之阴阳循环之义,则事物之灭而隐者,恒可依同理而再生,而往者若恒可
再来。则由事物之往者恒来,亦复见事物所居之时空,非一往之无限无际,而恒
若自周旋以折回。故易曰: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由是而中国先哲之自然宇宙观,
遂恒由日月星之往而再来,四时草木之代谢,以见天地中和之气之常在,生生之
几之不息;特善于在诸有限之物之往来不穷之上,证无限之常在。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