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17章


盖以此而中国
天文学中,有浑天、盖天、宣夜诸说(可参考太平御览天部),以明天之周行不
息,其生发化育之功,常覆帱万物;而无希腊辟萨各拉氏以降之天之层叠观念,
亦无无限平整之天体观念。中国天文学所以落后,无太阳中心、星云中心等理论
构造,亦即由于人之思想之向天而伸展者,恒随日月星之轮转而折回也。至于远
溯人类生物之起源、地球初形成,或尚未存在时宇宙状况之兴趣之所以缺乏,而
无西方人研究原始人类生物进化论、宇宙进化论之哲学科学之成就,亦由一直向
远古伸展之时间观念,未先被客观化而向外抛出,故亦不对此空虚之时间,求有
知识以充实之也。
    吾人观中国先哲之论天地,如驺衍以谈天名。而于空间,则只有九九八十一
州以环海绕之之说,此正是一种回绕之空间观。屈原天问初有九天之名,而不成
层叠式,唯以东西南北与四角及中央分。中央者地也(据王逸注)。扬雄有九天
之说,则以天之功用分,仍无层叠之义。而天之一字,既指高远处亦指其低近处,
未尝如西文之以Sky 指天之卑近处,以Heaven指天之高远处或天堂之别也。至于
中国思想中,论天地之开辟之兴趣,始于战国,盛于秦汉。然吾人观纬书及淮南
子及其他汉儒之所论,皆极于太初之元气一概念而止,未尝求详万物及人类或地
球所以生之历程也。一般正宗儒家,更多不问此问题。荀子之言“天地始者,今
日是也”。乃使此问题,从根截断。此外如阴阳家之五德终始,三统递换之说,
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之说,邵康节之元会运世之历史观,皆同不重视宇宙与人
类社会历史之层叠地向前进展之历程,而唯观其循环往复之运转。此皆见中国先
哲之不离人所居时位之中心,以观宇宙之大,亦未尝抛出一无尽地一直伸展之时
空理网,以囊括当前所接之天地万物;再作穷幽极深之探测,以及于遥远与上古。
中国先哲之所会悟,盖在知远者之通于近,古之通于今。诚无往而不复,则远古
者皆将即见于卑近与方来。与其穷幽极深以测宇宙之大与无限,何如即当前万物
之相感通而生生不息处、“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荀子语)处、
“物极必反,命曰环流”(鹖冠子)处、“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
(庄子)处,见当下之无限。易曰:“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
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
信相感而利生焉。”又曰:“往来不穷之谓通,通则久。”中庸曰:“久则悠远。”
凡宇宙万物之相感通而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处,皆当下得见物之不自限,见空间
之无限亦见时间之无限。中国先哲之言,可以为证者多矣。
    唐君毅(六)中国自然宇宙观重明理、象、数合一而不相离中国由易经以来,
自然宇宙观之特色,一为融质力于阴阳,二为由物质之位序以说时空,而无“无
物之无限时空”之观念,而重观当下之天地中万物之相涵摄、相感通、相覆载。
第三点则为数与理与象之合一。中国古代思想之以数与理象之合一,盖亦未尝经
理智上之抽象分析活动,而唯就直接经验立言。中国大戴礼言:“物生而后有象,
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易纬乾凿度谓:“易起无,从无入有,有理若形,
及于变而象。象而后数。”盖与易经中之数理象合一之论,同为中国古人对数理
象之原始思想。中国古人于数,盖唯重由序而成之一二三四之数。而此数之成立,
即可直接依于物之生长之历程而成立。物之所以生长,由于其有生长之理。凡物
有所生,对外即显一象,此象一面象征其所自生之“物之生理”,一面即表示此
物与周围之事物,曾有一新感通关系,并暗示将可有其他象,再依生理而生,象
有所象。象之所象,即物之理、物之性、物之德。于是此象非只为一如在主观之
心中或在物之表面之现象,而为与理合一不离之象。复次当一象生,即有一阳之
动,吾人对此象,即可有一肯定。由一象至第二象之生,即有第一象之由显而隐,
即有一阴之成。此中即有一象之特殊内容之由有形而无形,一象之特殊内容之被
超越。自吾人之自心而论,同时有“对此象之肯定”活动之完成。此肯定活动之
完成,纯就其本身而言,即为一肯定活动之客观化。即无内容之“此是此”之活
动之客观化。亦即为无内容之“一”之概念之成就。而当此第二象之依生理,由
生而成时,吾人即又有一超越于第一象之“一”之另一“一”。而此后“一”与
前“一”,又皆在吾人之整个觉识中。吾人可一并加以一肯定。由是而有“二”
之概念。然此“二”,在客观方面说,乃由最初之“物之象之一”,自内生长出
或开出之另一象之“一”而成。而在吾人之自心方面说,则吾人又可对前一与后
一有整个之觉识。故由进一步之反省,即可知此二个“一”,同属于此整个觉识
之“全一”。由此递展至三四五六,皆可次第由“依生理而生长之物所显象”之
次第生成以成立;而亦皆不能离使物生长可能之“生理”之“全”与“一”。唯
一之统诸数,可为一统二,二统四;或一统三,三统九等不同形态耳。
    然吾人以上所说,直接由物生之象而成立,并直接为观照之所对,而又统于
一之数,不能过多。依中国古人所言,盖不过十。故中国河图洛书之数,皆不过
十(何以不过十,此暂不论)。而因中国先哲之以数由理象而成,不离理象而独
立,故数之结合即见象之结合,与理之感通互摄。于是,无论在序列之数与并立
之数(即今所谓序数与基数),皆物之数易而见象易,象易而见理易。此即中国
历代象数之学之根本前提。由此前提之不足以发现“为纯粹理性之客观化”之西
方式数学,不易讲超直观所及之无限之序数、基数之如何产生,与不易有负数、
无理数、无限大、无限小之数,与级数、代数、虚数,不易有不与整体性之实物
相对之抽象数之数学,盖亦无怪其然者矣。
    中国数学固不及西洋,然中国之理象数之合一之思想,亦有其重要之价值。
西方人能构成种种抽象之数之观念,故常以为物之在数量上可分析者,在实际上
亦可分析。在数量上加减不变者,在实际上亦可加减而不变。并以为物之数量性,
为物之最重要之性质。物之不同,皆由其所涵数量之不同。或至以数量相同者,
则价值相同。人恒不知数量上之分析与加减,初皆唯是概念上之分析,亦即外在
于物自身之分析。数学上之加减,不同于实际上事物之加减。实际上事物之加减,
使事物互改变其所感通之物之数量,亦即使事物之所感受,与其反应行为,皆有
性质上之改变。数量上加减之于事物,无所改变,或少改变者;惟在“物之彼此
互为外在,或互相感通之能力极少”之情形下,愈在高级之存在,则其数量上之
增减,愈足使其相互之感通关系不同,而生彼此性质上之改变。事物之价值,皆
由其能促进人物之生长发育或理想之实现而见。故价值表现于一主体与客体之整
全的相互关系中,而不表现于纯粹数量之增加上。由是而单纯之数量加多,价值
可不必增大。数量同,而价值不必同。然由吾人之过于重抽象之数,则数增而价
值增之幻觉,恒在所必生。中国人信数与象理合一,于是唯由人物之性、人物之
理之实现而有之生长发育,及人理想之实现所成之事业,乃最重要者,为吾人所
首当措思。理显而象生,象生而有数。观数只所以明象而察理,藉见万物之依理
而生成,所实现之美善之价值。此即中国象数之学之目的,迥异于西方之只以数
学表现纯理之活动,与应用数学以计量万物之多少者也。
    唐君毅(七)价值内在于自然万物之宇宙观中国自然宇宙观之最大特征,吾
人将以为在视自然本身为含美善之价值者。此亦易经思想之所涵,而为中国历代
哲人之所承,与西方以往之思想,最大不同处。吾人以前已谓在西方近代科学所
发现之自然与社会,为一生物之互相斗争、人类之阶级与阶级,及个体与个体相
斗争,一切人物以力相争衡之自然与社会。然中国易经,则早有一切自然与社会
之矛盾冲突,皆可由变通而归于和谐之教。近代西方科学中,此种自然无情观之
渊源,可谓原于中世纪鄙弃自然与物质世界之思想。亦可谓远原于希腊哲学中,
自辟萨格拉氏至柏拉图,与新柏拉图派以来,以物质世界为较低之世界,物质为
限制之原理之思想;及希腊唯物论者以自然之物为机械,而不涵价值之思想。此
种种思想,皆可谓原于西方之纯以数量、形相观念看物质。亦促进近代西方科学
家只以数量形相之眼光,看自然界之万物,而更不求发现或肯定其价值者。此即
罗素所以主张人对自然,当守道德的中立。惟怀特海则以西方近代文化思想之最
大缺点,即为其看自然守价值之中立,而不知价值之内在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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