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30章


其求财富也辛勤,
得之之后,则视之为可有可无。故中国后世之商人,恒喜附庸风雅。豪侠之士,
挥金如土,亦为世所称。皆见中国人生思想,未尝以生产财物,累积资本为本身
目的,而力求财物之消费,用于精神文化生活之目标之精神。既能惜物,而用之
于社会人伦、精神文化之生活之目标,则不吝。斯乃见其贵物也。
    唐君毅(三)爱物之道德问题惜物贵物与爱物之意相连,而又不同。惜物贵
物之意识,乃己对情,而以之消极的规范吾人之利用厚生之生产经济活动者。吾
所谓爱物之意识,则由对物有情,而依于一积极的参赞化育之存心,自觉的以爱
物为吾人至高道德生活之一端,而加以相当重视之意识。西方人言道德意识,恒
只限于人类。此点西哲Schweizer 于其 Ethics and Civilization曾详加举证,
谓为西方道德思想之一特征。西方近世初之大哲笛卡儿,以动物植物本身,实为
一自动机械,因其无能思想之心也。来布尼兹、康德之道德论,亦均以为只有在
有理性之人与人之间,乃可言共建道德之王国。二十世纪之美国唯心论者之巨擘,
鲁以斯(Royce )于其世界与个体中,仍主生物个体非真正独立存在之个体之论
(大意如此)。罗素前著《赞间》及近著《不通俗的论文》(即其近得诺贝尔奖
金者)二书,亦言近世禁止虐杀畜牲运动初起时,即为教会所反对,因圣经言畜
牲无灵魂云。近世生物学家Wallece 于其生物之世界,亦论生物无真正苦痛之感
觉,故人之杀害生物非不仁。克鲁泡特金言生物亦有互助之事而彼此有情,然其
互助大皆限于同类之间;则人类之互助,亦宜当限于人与人间矣。此外生物学家
之言道德者,更多只以种族之保存为言。夫人之道德意识,固当首及于同类,亦
唯有人类能互相了解、肯定对方之道德之价值,而互相护持道德世界之存在。此
固为一种极高之真理。西哲之必限道德于人类之中,亦自有其竖立道德世界之尊
严,而别人禽之苦心。然由此以谓人于物,便不当有爱之之意识,则大成问题。
如依生物学之种族界限观念以立论,谓生物皆只各爱其类,故人亦当如此,此乃
为以人类同于一般生物之论。如人类可只爱其类而残害生物,则生物亦可为其类
而伤人。人类与生物之间,遂只有一斗争关系。在此一斗争关系中,便只有力之
强弱之比赛,而不能言人类之本身价值之高于物。纵人类得永存于宇宙间,并战
胜一切生物而君临其上,亦只有人类主观上之价值意义,而无客观宇宙上之价值
意义。故此种依生物学以立之论,实甚浅薄。然吾人如欲肯定人在客观宇宙上之
价值意义,则吾人绝不能限其情爱于人类之自身。依人之本性,人亦不能自限其
情爱于人类之自身。吾人不能由只有人乃有理性,以证明人只当对人有仁爱之情。
果依人之理性,则当吾人怀生畏死时,即当推知生物之怀生畏死。吾与生物之在
有无理性上虽不同,然在怀生畏死上,实无不同。则顺吾人之理性,吾人若自己
肯定其当生,吾人亦当肯定一切生物之当生。由是而爱其他生物之情,即油然不
能自已而生,又何能谓为无道德价值乎?夫然,则孟子所谓“君子之于禽兽也,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之意识、诗人之“爱鼠常留饭,怜
蛾不点灯”、“蜻蜓倒挂蜂儿窘,催唤山童为解围”之意识,亦不能不为人所当
有之道德意识;而参赞化育,曲成万物而不遗之心,诚为人之圆满道德生活中所
理当包含着矣。且吾人复可谓:唯以人有此超越自己之种类,而情无所不运,爱
无所不普之仁心,然后见人类之贵,乃不只贵于其自身,而且直接对万物本身而
有其贵。盖万物唯求生求存耳,人之此心此情,则生其生而存其存,以护持其生
其存,而同于天地生物之心者也。万物之生也,必生不徒生,而有生生,存不徒
存,而有存存。若宇宙无生生存存之化几或天理,则万物毁而生命断。是生生存
存之几与理,即一切生存之所根据,而为万物之良贵。人之参赞化育之仁心,即
具此几此理,则亦通于天心而为万物之得生存之根据,是乃直接对万物而有其贵
者矣。唯人类之有此无私之仁心,及其他无私之精神文化之生活,而后人之存在
于宇宙,方可言真有客观价值意义。亦唯人之存在有客观价值意义,然后人之当
求其存在,非只站在人之立场为应当,亦站在宇宙立场上为应当之事也。  关
于人应否爱人之外之物之问题之困难点,似在人欲求其存在于世界,则人在实际
生活中,恒不免伤物以自养。如罗汉之餧身饲虎,菩萨之不践生草,不仅非恒人
所能作到,且似悖乎人自然爱其类之良知,而使蔚成人文之事,为不可能。然实
则此唯是爱之差等之问题,而非爱之有无之问题。吾人对动植物之爱,诚不能如
吾人之爱人类。此孔子于厩焚之际,唯先问“伤人乎”而“不问马”之故也。如
爱人而同于马,此乃情之所不可,亦理之所不可。此一方因人本贵于万物,一方
因人之仁爱之流行自然之序,原只能先及与我相类似多者,而此及于相类似之较
少者。夫个体与个体之类似,乃依于理之同。故由此类似之差等,而形成人物之
序,亦依于理之差等。依此自然之序之仁爱之流行,亦即依乎天理之流行,而非
吾人私意之安排。然人与人或动物之类似,有差等而非无所类,则爱有差等而非
无所爱,充爱之量固必及于一切万物。当其冲突之际,人之不能免于伤物以养人,
即非意在伤物,而实在养人,则此中似有所忍而有所不仁,实非真有所忍,有不
仁,而唯是顺乎天理而行。至当其未尝冲突之际,则人固可以此仁心兼涵万物。
仁人之存心,固当志于天地万物之参赞,而不能自限其道德意识于人类也。知此
则知人之以物自养,利用厚生以求人类之存在,与人之爱物,固同为人之道德生
活所当包涵。惟人有此无所不爱之仁,然后人心通于天心,为宇宙之至贵而当存
在。人之利用厚生以求人类之存在,亦必须是为立仁道于人伦社会,以蔚成人文,
完成人之人格;使其依自然之序而生之差等之爱,可无所不及,而后其利用厚生,
可免于残忍之罪恶。此中人有以物自养之道德与否,纯在存心上而不在事上。西
哲或世人盖不知此义,故以为人在世上不能免于伤物,遂以爱物不在道德生活中。
佛家则以爱物在道德生活中,遂表现之于素食或餧身饲虎之事,则皆失之矣。此
义可引中国王阳明先生之言为证。其言曰: “人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
是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
与禽兽同是爱的,宰兽以养亲,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上人同是
爱的,颠沛流离之际,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及至吾身与
至亲,更不得分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都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不忍矣。”
    唐君毅(四)家庭之尊重——孝友之意义中国儒家人生思想中对自然之尊重,
除表现于惜物、贵物、爱物之意识者外,兼表现于对自然的生理关系之尊重,而
于其中发现至高之精神文化上、社会人伦上之价值。此即儒家之所以重视家庭中
之父子兄弟及亲戚之情谊之故。家庭之成立,最初实依于一自然生理上之关系。
而非直接原于人之精神上之要求而有者。故西哲中,柏拉图即主废止家庭。希腊
悲剧中,有杀父娶母之悲剧。耶稣虽教人孝父母,然亦尝谓人不忘其父母妻子者,
不能真从其游。西方大哲、大科学家、文学家,亦皆多不婚。唯亚里士多德、黑
格尔等,较重视家庭之地位。黑格尔以家庭为伦理的客观精神之第一阶段。然在
其精神现象学中,曾解释希腊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悲剧,谓为表示家庭意识与国
家意识之冲突。彼于此仍谓家庭意识势须屈服于国家意识前,故有此家庭破灭之
悲剧云。近世十九世纪之社会问题小说家,如易卜生述娜拉之出走,亦即表示家
庭与社会之冲突,而暗示社会重于家庭者。然在中国先哲则大皆尊重家庭。故礼
首冠、昏,易下经首咸、恒,诗首关雎。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国思想且以家
庭与国家社会,在本质上可不生冲突。当其冲突之际,如忠孝不能两全时,唯当
视情形而移孝作忠或移忠作孝,乃原则上无一定者。人皆知家庭之伦理,为中国
人之道德生活之核心,其初固是由若干客观之社会条件,如农家生活等所养成。
然家庭伦理之意义与价值,则是由中国儒家思想所发现,或所建立。家庭之成立,
初固依于男女生理的本能。然中国儒家思想所发现、所建立之家庭之意义与价值,
则纯为社会的、文化的,以至形上的、宗教的。西方如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
固亦知家庭情谊含社会文化意义,知人由家庭中所培养之亲和感,即为社会所以
能凝结之基础,然彼等只知重视家庭之横的社会文化意义,而不知家庭之纵的社
会文化意义,更忽其形上的宗教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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