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37章


故西方人之社会文化生活,与个人私生活之分开,乃其文化传统如此。此
亦即西方文化分途的多端发展之一因缘。然在中国,则吾人前已言,中国古代之
文化,乃直接自中国古代人之实际的劳动经验、政治生活中,逐渐生长而出。儒
家并主张人之为圣为贤之道德修养,不离人之日常之生活,并力求人之礼乐等文
化生活,融摄于人之日常生活中。儒家之所以重视日常生活,乃原于儒家之自觉
的肯定全幅人生活动之价值,而教人之贯注其精神于当下与我感通之一切自然人
生事物。此即使一切人生活动皆可为一目的。夫然,而饮食、衣服、男女居室、
劳动生产之活动本身亦皆可自备一价值而非可鄙贱,亦不只视为一谋身体保存种
族保存之手段工具。西方人生思想之最大缺点,即恒不免视此一切日常生活,为
人从事第二步精神文化生活之工具手段。杜威哲学之改造一书,尝深论此西方传
统人生态度之弊。又或以饮食男女等,为满足生物性本能欲望,以保存自己生命、
种族生命,完成自然进化之工具手段,如近代西方若干自然主义者所持。实则此
二种态度,皆生于吾人精神不能充满于当下生活,而自陷于空虚之故。吾人精神,
诚充满于当下之生活,则吾人所当求者,可唯是使此平凡之日常生活,与吾人未
来之生活,未来更高的精神文化之生活,相配合和谐。此乃吾人在前章所已言。
然吾人复须知,求吾人日常之生活与吾人未来之生活,或更高之精神文化生活相
配合,尚不如直接贯注更高精神文化生活之意义于吾人最平凡之生活,以使其当
下即极其丰富充实圆满,而无待未来更高生活之意想以为补充者。抑且吾人之能
有精神文化生活中之创造,亦常须赖于吾人之先有一能贯注精神于当下最平凡之
生活,而不陷溺之态度。正可不须赖吾人抹过当下之日常生活,而求精神之一往
向上之超越。实则,人之精神之求一往向上之超越,唯对吾人之已有之陷溺而有
意义。人若无所陷溺,而言一往向上之超越,则此超越精神,虽一方可极其伟大
——如上达于神,而一方亦可为精神之有所跨过而有所洩漏。由此洩漏,而有所
鄙贱。则阻滞其情之生动活泼,而有一自虐虐物之念潜滋暗长。反之,如吾人之
精神,果能充满于日常生活中之事物而不陷溺;则吾人之有超越性、涵盖性之精
神,即充满于所接之事物,并以情趣加以护持,而更无所洩漏。情之所至,一方
为吾人之仁义礼智之德性之所至,一方亦即为吾人之想象力或神思之所周流默运。
吾人之神思或想象,真流连于所接之事物,而不有所陷溺,则吾人自然要求事物
之美化艺术化,以适合吾人神思或想象中所显之美的意象。同时,吾人之求美的
神思想象之活动,亦将自然的贯注于吾人当前之活动,以使吾人之活动本身美化
而艺术化。人在自然生活。原有种种为达某一目的而有之习惯性动作,或由刺激
而生之特定感觉。然只须吾人之精神,一凝注于此习惯性动作或感觉之感相,宛
若只以如是如是之动作与感相本身为念,兼外绝其他目的之想时,吾人即自然依
于神思想象力之环绕此感相动作,而表现一美的意象于前,或生一美化此动作之
要求。如吾人试凝目于墙上之斑斓,或天上之浮云,吾人便能在顷刻间,幻化出
种种美的意象;又如吾人操练一体育上习惯动作既久,吾人亦必变出种种姿态花
样来。由是可证,吾人愈能以吾人当下之活动本身为目的,先使精神凝注其上而
生情,吾人之神思与想象,即愈能流连于吾人之生活中,而使生活中之事物,美
化艺术化。夫然,故中国人虽较缺超越日常生活,以求精神文化生活之精神;然
亦特善于使日常生活之美化艺术化,使之含文化意味。中国所谓文化者,人文之
化成于天下也。文必附乎质,质必显乎文。日常生活为质,精神文化生活为文。
文质相丽而不相离,即中国文化精神之一端。故中国之艺术精神,初表现于器物、
舆服、宫室,而不表现于庙宇之建筑。中国文学不始于史诗戏剧,而始于诗经中
之民间劳动之歌咏。中国之学术,亦始于政治社会之实际生活之反省(此可复览
吾人前论中国文化之起源一章)。自儒家思想自觉肯定礼乐文化之生活,当无所
不运,以之垂为教化;而中国数千年之民间之日常生活,遂皆颇含礼乐文化之意
义,并与其劳动生产之生活相结合者矣。
    唐君毅(二)中国人在自然界之农业生活与其精神涵义人类精神文化之形态,
直接间接固不免受其在自然中,如何劳动谋生之经济活动之影响。此点吾人殊无
意否认。然吾人复须知,人之精神意识、文化活动,实直接自人之自我所发出。
此发出之精神意识、文化活动之价值,亦可只在其自身,而不须在其可助吾人之
生存。吾今将本此观点,以论中国人之农业生活之精神涵义之异于游牧业商者。
游牧为驯养动物之事,故重以人力服牛马之力。游牧之人,喜迁徙以奔逐水草,
故游牧使人精神豪爽而壮阔。昔蒙古之征服世界,如飘风骤雨,即表现一豪爽壮
阔之气象也。回教兴于游牧,回教徒精神尚独立自尊,亦尝席卷欧亚。亦表现一
豪爽壮阔之气象也。商业之事,则重货物盈亏之计算,而又恒须有一冒险投机,
远适异域,以逐来日之利之精神。故商业使人增强抽象之理智力,与牺牲现在以
为将来之精神。犹太人以商业谋生,故特表现抽象理智力之强,而善为未来打算
也。游牧与商业,皆使人精神趋于超越现实所在之环境,而向外追求,以有所取
得与征服。并使人精神易于向上凸冒,信一超越性之神。工业之生活,则重依理
智以运用材料,从事制造,以期成制造品。故易培养征服自然,与组织安排事物
之能力,使人精神趋于凝固而坚实,并使人易信其智之能把稳未来。西方民族夙
为游牧兼也商,近世由崇商而尚工。古代西方人之精神,恒为游牧与商业精神之
集合,故尚超越现实以向外追求。近代西方人之精神,则为商工精神之集合,而
重理智之推算,以把稳未来。吾以前第二章唯就商业以说,不过举其要者言之耳。
中国数千年民间生活,则为以农业为主。农业之生活,一方使人须尽人事以俟天,
一方则以得具体之稻梁等实物为目的。人业农则须定著而安居,故自然易养成安
于现实之“向内的求自尽其力之精神”,并易有一天人相应之意识,而对具体事
物有情。农业之生产,可计量而不可记数,尤重质之美。故不易发达抽象之理智,
而使人富审美性,增其艺术性之趣味。此亦吾人于第二章中所已言。然农业生活,
对人最大之启示,则使人生在世界更有一实在感,并时有一无生物上升于生命之
世界之意识。游牧中之动物为流动者,商业中盈亏不可必,财物尤飘忽。皆使人
精神难得一当下之安定。惟工业使人可有计划的制造,而把稳未来。故近代工业
文明,乃使西方人有实在感,而真能肯定此现实的物质世界者。然工业之意识,
只为一制造者之意识。昔耶和华造天地,近代工业家亦造天地。然自造之意识本
身而言,乃一自无出有之意识,故耶和华自无中造万物。工业之意识表面非自无
出有,然工业品在未制造出之先,毕竟无有。此时只有物质材料,此物质材料本
身,乃待改造者,亦即其原来之形态,必须被否定者。故工业制造之意识,乃改
造否定已成事物,使之成无,而自无中出工业品之意识。此意识为纯精神的,然
却非对物有情的,亦非真肯定此精神以外自世界之实在者。如上帝为一大工业家,
则整个世界,皆为一将来之世界之材料。若将来世界未存在,现在世界又为须加
以改造者,则此上帝不能真有世界之实在感。且工业家只能使无生物成为另一无
生物,商人只能转移货物,游牧只能使生物食生物、毁生物,以成生物。在农业
中,则植物一方为定著,而非流动者。植物亦非以人外之物为材料而制造的,乃
是自然生长的,人取其种子加以培植而成的。故此时人只是赞天地之化育。人对
天地,遂真有一实在感。其信神,亦易觉神内在于天地,而非自无中造天地。同
时唯在农业中,乃见无生物直接为生物所摄收,而入于生命之世界。由植物养动
物,动植物养人,则为植物动物所摄收之无生物,亦间接表现精神之价值。其中
见一气连绵之上升历程。动物之尸骨与人之粪,皆生物体所化成之无生物,又皆
再为植物所摄收,以还至生命世界。由是而农业意识所肯定之客观世界,虽为实
在的,而非唯物的,至少是生命的,并间接表现精神价值的。由工业家之精神,
至工业品之造出,乃一精神下降于物质器具之世界。由游牧者之精神至牛马成群
长出,是一精神之向生命世界之横拓。至于业商者之精神,盘算于买卖二方之心
理需要以求利,则是人之精神,落入于人与人之心理相互关系之夹缝中,以求满
足我之所需要而得利益。此是一精神被精神限制规定之一意识。此三者中,皆不
能直接启示人“以无生物上升于生命之世界,间接表现精神价值”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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