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38章


此意
识唯由农业中得之。夫然,故唯农业为一客观的培养人之向上精神之劳动生产事
业。而工业、游牧、商业,则只表现人之精神之高于动物与无生物,与人之精神
之能被他人精神所限制规定而已。  农业生活,使人有真正之世界实在感,并
见此世界之为由物质而上升于生命精神之世界者。故农业之生活,乃直接使人觉
此自然世界,与其心之向上要求相应,而堪寄托者。由此而人真可对天地万物有
情。同时,人对日往月来、星辰出没、天体运行之秩序中所见之理,亦将不十分
重视,而特重寄情于其上。人之情一安住于日月星辰之具象中,即使吾人纯理智
的求知心,不易一往透过此诸具象,以探求其抽象之理则;而可于日月星辰本身
之光明,与往复周行上,感无尽趣味。乃转而求吾人之日常生活,亦顺天体运行
之秩序,加以安排。故中国早即有夏小正、月令之书,说明一年各月,节气如何,
主神如何,此时自然之动植物如何,人应如何行为与之配合。每年十二月节气之
运行,又皆可与音律配合。于是天体之运行,时序之运行,皆若有一审美的价值。
以音律与运动及数相配,在希腊之辟萨各拉氏思想中有之。近世凯蒲勒亦以天体
之运动中有谐乐。然唯在中国,乃自觉的一直以律历合论。历书之普遍,使人易
有天体之运动、时序之运行,乃宇宙在奏唱无声之乐之情调,兼促进人生之行为
事业,当与此天乐天运相配合和谐之思想;由是而使人求其行为事业中之精神意
义、文化意义,与自然节气之意义,交相融摄。中国之历书,兼顾及日月之运行,
实表示一对昼之日、夜之月,同加以尊重之精神。此乃原则上,较阳历之不重夜
月,为更能爱戴自然之光明者。故中国民间生活中,一日之晨昏,或一月之初一、
十五,皆须祀神。过年过节,尤为民间之大事,吾尝与友人谈论,今民间习俗中,
清明扫墓到郊野,乃不忘其亲之意。五月五日纪念屈原,到水边,划龙舟,乃忠
君爱国之意。七月乞巧,望天星,所以培养人天长地久之爱情意识,牛郎织女又
皆辛勤之劳动者也。七月秋祭,乃在家中,夜焚楮化帛,此与清明之扫墓相对者
也。八月中秋赏月,所以使人神志清明,月又象征人生之圆满团圆。清明为慧,
团圆为福,则福慧双修之意也。九月九日上山,意在避人间之灾害,使人有高临
超越而阔大之胸襟。过年守岁,则以人之精神之清醒,支持至一年终,迎新年之
万象更新。人除于天地日月,终朝相接,举头便见之外,上列诸节,分别至郊野,
至水边,望星,望月,登山,守岁,盖所以对重要之自然物,一一表示亲情,而
同时于其中,培养表现吾人之爱祖宗,爱国家,与悠久的儿女之情,与慧福之合
一,心境之扩大,及成始成终之意识者。是中国民间之过节,实表示人之精神文
化之活动,与时节之运行、宇宙之音乐相应而并展者。与西方节日,如父亲节、
母亲节、妇女节等,多随意任意定一日者,迥不同矣。
    唐君毅(三)中国之家庭生活日常生活之精神涵义中国之重家庭道德,吾人
前已有所论。中国先哲之重孝弟,固主要是自人生责任感出发。然除吾人上之所
论孝之意义外,孝弟之德,又皆一方为直接增加人生之意味与享受者。孝父母而
及于祖宗,即使吾人觉吾人自己之生命,为无限生命之流之所汇流,而觉其若有
一无限之内容。吾人之致孝于父母之前,亦即使吾人之精神,长若有父母祖宗之
精神之覆育于上,而有一依托感。舜大孝终身慕父母,老莱子七十岁犹著彩衣以
娱亲,古人以父母在不敢言老为训,又皆所以使人长保其赤子之心。中国之儒家,
欲人之长保其赤子之心或童心,非谓赤子之心、童心本身为足贵。然人已长大,
思虑营营,犹能保赤子之心或童心,即人之由思虑而超思虑,此人之所以上达天
德。基督教要人思创造天地前之上帝,佛家欲人思父母未生前面目,道家欲人返
于婴儿,此亦是欲人上达天德。唯此诸语,皆易使人一往超越现实世界。儒家之
教人由孝父母而常保赤子之心,则无此弊。因赤子之心一方浑沦,一方亦有良知
良能之彰露也。至于兄弟之友爱,乃吾人之礼敬其他与我并立之个体之道德之开
始。此亦吾在上章所已论。然父母之生出我与我兄弟,为父母生命之分流以向横
面开展;故兄弟之友爱,亦即使吾人自己之生命向横面开展而扩大,以趋于充实
之第一步。由是而孝弟之生活,皆一方为一责任,一方为一增加人生之意味与享
受者。故孟子以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为人生之一乐。唯人类先视孝弟为责任者,
乃能知其为一享受耳。
    通常言人生之享受者,恒就男女之爱言,因此中有一源远流长之自然的生物
本能之满足。然中国人对男女之爱,及对子女之爱,恒与一种节制。而尤重夫妇
母子之爱,与孝弟之配合。故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眈,
父母顺其矣乎。”中国婚姻制度,周代贵族中,即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其
时,尚多淫奔之事,平民间,更有恋爱自由。汉以后,礼教日严,而人益以自媒
为丑行。西方人视人生而缺恋爱,即毁灭人生无限趣味。西方人恒以恋爱与初婚
之蜜月,为人生之至乐,故或于宗教家之天堂,亦喻之为永远的蜜月,文人诗人,
尤无不恋爱。歌德恒经一次恋爱,即有一好诗,佛洛特竟以恋爱之欲,为人生之
一切行为之动力,并谓人之恋爱之对象,乃以一切异性——包括父母兄弟姊妹—
—为对象者,可谓极怪诞之论。夫西方人所以尚恋爱者,由于在恋爱中,异性对
我即为一超越境之存在,亦可谓之形上境界之存在,乃引动吾人无限的企慕向往
之超越精神,与各种风起水涌之情思,及忘我之道德感等。恋爱之价值,吾人亦
不得而否认。然中国人生思想之不尚恋爱,而主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定婚姻,
溯其初起,亦非无一形上情调及价值意识为之支持。夫西方人由恋爱而结婚,依
于尊重自由意志之观念。然依自由意志而合,亦依之而离,此即使人在婚姻中缺
悠久之感。西方人又或重视不断追求爱人之趣味。故柏拉图筵话篇,谓爱神为富
有之神与贫乏之神结婚所生之子。贫恒求富,故爱神常在追求之中也。然中国人
则真知天长地久之婚姻之意味。求天长地久,即一形上之感情也。中国夫妇之原
不相识,由结婚以生爱情,此乃先有生理关系而后建立精神关系。夫妇愈久,而
精神上之关系愈深。此即为一由自然生活以至精神生活之上升历程。而西方之由
恋爱而结婚,先有精神关系,而降至生理关系,则反为一原则上之下降历程,故
结婚或成为爱情之坟墓。复次中国昔日男女,不相识而订婚。订婚后虽未结婚,
然亦可有情。中国女子之过门守节,吾人今后诚当加以反对,因其害太大。然吾
人如追溯此事之所以产生,初亦依于订婚而可有情。盖由人既已订婚,人之心目
中,即有一异性为对象。然此异性,复可不相识,于是吾人之情,遂为一对“一
纯粹之异性”之纯粹爱情。此爱情亦未尝非一形而上之纯情。恋爱时之觉对方为
彼界一天国,对方犹是有形,而此则全无形矣。复次,中国之婚姻爱情观念之异
于西方者,即西方之男女夫妇重爱而恋,中国古人则重爱而敬。爱而恋,则紧密
相依,易成私欲之相执持。爱而有敬,则爱之境界乃随之开拓。西方人对英雄或
特殊人物或上帝,能敬佩之、崇拜之,对朋友家人,则主亲爱。父子兄弟夫妇,
皆相抱吻。朋友相遇,以握手为礼。请客以上客坐主人侧,亦示亲爱也。中国人
则于任何人与人之关系,皆爱中济以敬。敬非只使人与人间有一距离,亦是开拓
爱之境界。握手示爱,则二人紧接;拱手,则二人间若有一天地。请客,贵客坐
主人侧,则全宴会场面向主人集中,以主人为焦点。中国宴会客上坐,主人下陪,
宾主相照,则宴会场面亦开拓扩大矣。中国夫妇间有敬以开拓扩大其爱之境界,
故夫妇之爱与兄弟之爱相通,盖兄弟姊妹之爱原主敬也。诗经谓“宴尔新婚,如
兄如弟。”今之中国夫妇,仍以兄妹相呼,西方则无此。中国古之夫妇,又以君
卿相呼,则敬之意更浓。中国古又喻夫妇之关系,如天地之关系。妇视其夫,可
敬之如天。夫视其妇,可爱之如地。则夫妇之关系天地化。夫妇之生子,如天地
之生人与万物。人之事父母,又可如人之事天地。则家庭夫妇父子之关系,即成
天地与万物之关系之缩影。天地万物之关系,亦不外父子夫妇关系之扩大。孝慈
之道,又通于政治上、社会上人与人之关系。君王之爱其民,当如父母之爱子。
臣子之事君,当如子之事其父。天下人之相友,皆当如兄弟。则社会政治上人与
人之关系,不外家庭关系之扩大。则夫妇与子之关系,即涵摄天地与万物之关系、
社会中人与人之关系于其中。此非只是扩大家庭之意识,以涵摄社会与宇宙;而
亦是以人对社会宇宙之意识,贯于家庭之意识中,使家庭之意识为之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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