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41章


西方近代资
本主义制度下之企业联合,成托拉斯、卡特尔后,亦欲垄断社会之经济,并进而
要求控制政治文化;而资本家亦恒以金钱衡量一切,以致富为最高理想,更舍弃
其他之人生目的,而专从事此企业之扩张。故此朋党精神,亦可谓乃促进或成就
西方文化之分途,趋向极端之发展者。而中国过去之社会,最缺各种分立之社会
文化团体,以充实社会之内容,为民治之基础。然亦因而缺此种朋党意识。故中
国政治上无西方式之独裁的政党,无以一宗教组织,排斥其他宗教,而残杀异端
之事。经济上之垄断的商业组织,亦素为中国人所反对。中国社会性之组织,近
世有所谓帮会。近世帮会之初发起者,虽亦或有秘密之政治动机,如反清复明,
然其所以号召,并非一抽象之政治目的,而只是急难中之扶持等。因而帮会,亦
可说是一依于求扩大友谊而成之团体。中国之帮会,因恒归于一群人之互相包庇,
结党营私,作违害社会之事,以至盗贼流氓,皆有帮会组织,此即成为纯以利害
结合之朋党中之最下流者。帮会之流弊诚不可胜言,然盗亦有道,而贯乎于帮会
之中之道,就其本质而论,仍是一人与人之整个人格,相互信托之结合。中国帮
会,不要求帮会中之个人牺牲其他人之人生文化活动,违犯人之一般道德,以求
帮会之发展。帮会所要求于其分子者,唯是同属一会者,各依其财力能力,以相
扶持,共负帮会赋与之责任。然未有如西方中古基督教会之希望教徒,奉献全部
精神于教会,或如* 党之要其同志为* 党而牺牲一切,以致牺牲其素有之宗教、
道德、伦理之观念者。帮会必肯定人之孝父母、敬兄嫂之家庭责任,守国法之国
家责任,同时不干涉帮会中人之一切宗教信仰,或其所从事之一切其他人生文化
之活动。帮会之精神,只是一信义上之互相要对得住,彼此交代得过。其中之严
格规约,均是所以维持一信义之纽带。此纽带,至多如在人之腰部,将彼此联系,
而非在头上使彼此同套入一铁的纪律之中。故帮会既成,虽亦常有排他性,然亦
未必过于西方式社会组织,如中世教会与* 党组织之排他性也。  中国之友道
意识,乃中国儒家所特看重。朋友之相交,赖志同道合。然中国古所谓友谊,决
非今日中国所谓同志。今所谓同志及西方之所谓同党,唯是一抽象政治目的理想
之共同而生之一集合,如同信某一主义,即为一同志矣。然中国古所谓志同道合,
则恒不是一抽象的目的理想之同。“同志于道”之道之内容,恒是指具体的人生
文化理想之全体。同志于道,只是说,同有担负道之全体之向往。然各人对此道
之全体中之所认识、所偏重,则不必同,而在一时一地,各人所志之事,亦不必
同。孔子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
周”。孟子亦谓:“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朋友相交,与其言重同,不如
言重和。孔子言:“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便佞,友善柔,损
矣。”直者,自陈其异见;谅者,谅人之异于我者;多闻者,由友而知我所不知,
而知异乎我之所闻者。便佞善柔,则为一往与己相同,以顺适己意之谓也。夫然
故中国之求友,乃取友以相攻错。西方主义之创造者之求同志,则恒求与己意相
同,而能奉行我之主义之人。此与中国古人之求友之精神,正不必相同。中国古
所谓朋字即凤字,说文释凤曰:“凤飞,群鸟从以万数”,亦即异类相从之意。
故所谓求志同道合之友,实只是于异中求同、异中求和。易经谓:“同声相应,
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覩. ”然水之与湿,
火之与燥,云之与龙,风之与虎,皆非同一之同,而为异中之同,睽而相通相类
者也。由是而中国之友道意识,遂纯为向外开拓之心量,以友天下之善士之精神。
此向外开拓之心量,乃依于一对我以外友人之敬意,以与友人之精神相感通。故
朋友间之情谊,亦可谓之同于康德所谓超越的亲和感。朋友有相规以善之义,然
无数谏之义。朋友之关系,永为一主一宾而相遇以礼敬之关系。纵我是而彼非,
亦不能强其与我同。因而朋友之间,学问之见解,不必同;政治上之行径,不必
同;宗教上之信仰,不必同;贫富穷通,贵贱尊卑,与经济上之利害关系不必同。
人无论在学问上、政治上、宗教上之见解、行径、信仰、贫富,在社会上之贵贱
地位、利害之关系,如何与我异,吾但敬其为人,而皆可与之为朋友,或与之神
交。由神交则吾人复可外友万里之遥,上友千载之前,下友百世之后。夫然,而
后人之求友之精神,乃可无所不运。而只以一抽象之目的理想之共同等(如同属
一经济上之组织,或同属一经济上之阶级)结合人者,则在开始点已不免狭隘。
由此画分敌我,更非所以养德。中国之自古即尊友道而贱朋党者,非只以世之朋
党之结合,多本于利害之共同,乃以党同伐异之精神,原非所以开拓心量,而显
吾心之仁德者也。吾人知中国社会之尚友道而反朋党之精神,即知中国过去之社
会,所以不倡自由,而实有最多之社会生活之自由,与宗教学术上之自由、政治
上之自由之真正理由所在。今人皆谓个人生活着缺乏自由,由于集体社会之权力
太大。故有中世纪之教会之控制社会文化,乃有近代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之争自
由。有资本主义之控制社会,乃有共产主义之欲打破资本主义之组织。今又有共
产主义之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之态度,与其铁的政党组织,乃有今日自由世界之
反共。然实则集体社会之力量所以太大,而虐杀社会文化中之自由,唯以此一切
集体社会所有分子,乃只依一抽象之理想,或相同之利害,互结纳为同志以形成。
而凡一过分被重视之抽象之理想,皆恒能吸住其分子之全部精力,以求其实现,
遂使依之而成之团体组织,具强烈之排他性,而害及他人之自由。反之,若吾人
对凡依抽象理想或共同利害而形成之社会组织,皆自觉的规定其功能,限制其权
力之所及,而兼以一“扩大的友道之意识”,通贯于个体人格之关系间;则人与
人间,虽所属之社团组织不同,而亦能互敬其所以异,以相涵容,于异中见其同,
睽中见其类;知人生之一切不同文化活动、文化事业、社会组织皆可并行不悖,
以生发成就,自不须日争自由而个人皆自易得其自由,天下定而社会宁矣。
    唐君毅(六)平天下法天地之政治理念中国之政治,吾人可名之曰平天下之
政治,此种平天下之政治精神,在周代以前,即为一承天以爱民治民之精神。儒
家之政治思想,为依人之仁义之心,以正天下之民,而致天下于太平。墨子之政
治思想,为教在上者法天,以兼爱万民,而人民则当尚同于在上之贤者。道家政
治思想则教人君仰体天地无为之德,以兼容万物,均调天下,而任人民之自适其
性,自得其得。此诸家之思想,均不尽同。然其以为君者之心,当为一无所不涵
盖而与天地合德之一点,则无异辞。儒、道二家之政治思想,对后世之影响尤大。
吾人不能谓儒、道二家之政治思想,同于西方民主政治之思想。儒、道二家亦未
尝明确的建立一民主的政治制度,然儒、道二家,同亦非主君主专制,或主贵族
政治者。在周代之政治尚不脱封建贵族政治时,儒家已主依贤不肖,以定卿大夫
及诸侯与天子之位,公羊家尤讥世卿。秦为专制政治,汉兴而黄老之家,皆以人
君当无为。董仲舒则谓帝王应法天、缓刑、尚德、求贤良共治。儒家、道家尊重
人民,固无疑义。儒、道二家之所以未尝主张选天子,人民积极参加立法司法之
事,以争政权之民主,而唯教天子无为,自下拔取人才与共治天下者,固以中国
过去广土众民,普选实难。自吾观之,尤重要者,乃在依儒、道思想,实皆不以
人为必需参加政治活动而过问政治者。中国政治思想,唯法家不许人脱离政治,
故韩非必以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之狂矞、华士为当诛。道家则贵身甚于贵天
下,多薄天子不为。儒家孔子言“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
奚其为为政。”儒家之教人,唯重各尽性以成德。尽性成德之志,必期于修己以
安人、安百姓,而其事则非必见乎为政。孟子谓“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
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
加焉,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
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夫然故儒者从事政治,而栖栖皇皇,
席不暇暖,实唯以天下未治,而非以从政之生活,为人必不可免者。此孔子之言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而于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亦未尝不致敬意之故。
儒家所理想之天下既治之局面,乃人人皆以礼乐自治其心身,而“兵革不试,五
刑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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