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48章


中国之字,大皆可虚实两用而不须变语尾,至多略变其音而已。字可虚实两用,
则实者虚,而虚者实。虚实相涵,名词、动词不须分明,则实物当下活起来,而
动态本身亦当下即成审美之对象。故一句之中,可只有名词,如“星河秋一雁,
砧杵夜千家。”亦可只有形容词、名词,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
道西风瘦马”、“春风又绿江南岸”。亦可只有形容词与动词,或纯动词,如
“游绿飞红”、“饮恨含悲”。西方文法,一句无名词或动词,则意不完全;他
动词恒须及于一宾词。故吾人了解一句之时,吾人之心,亦必须由主词惊动词至
宾词,而成一外射历程。宾词动词皆所以形容主辞,则主辞所指之物,又被吾人
投置于外。此在科学哲学之文章中,盖为必须,而在文学中则恒不自觉间,阻碍
吾人达内外两忘、主客冥会之境,不如中国诗文句无严格主、动、宾之别者矣。
故吾意中国文句之恒无主辞,有主辞者,亦无恒第一、二、三人称之别,名词不
以位格不同而变语尾,其价值乃在于表示:文中所言之真理与美之境界,乃为能
普遍于你我他之间者。“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乃普遍真理。欲显其为普遍
真理,正不须说你我他中,谁学谁悦也。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不须
谓唱曲者为他,闻曲者为我,见此诗者为你也。东坡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
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其美点正在几全无主辞,无人称之别,
不知是谁无汗,谁携素手,谁见疏星,谁问谁答也。一、二、三人称之别,唯在
相对谈话之中必须用之,故在记谈话之戏剧小说中可重视之,在一般文学艺术境
界中,此分别可不必有。动词之随主辞而变化,及名词之随主宾之位格而变语尾,
皆不必有。而去此诸分别,正所以助成物我主客对待之超越,而使吾人之精神,
更得藏修息游于文艺境界中者矣。
    唐君毅(二)中国自然文学中所表现之自然观——生德、仙境化境——虚实
一如、无我之实境——忘我忘神之解脱感吾人以上所论中国文学精神,犹只是自
外表论。以下吾人即将自中国文学之关于自然及人生二方面者之内容风格,与西
方文学对照,而分别论其所表现之特殊精神。西方文学之涉及自然,而能代表西
方文化最高精神者,吾人以为是带浪漫主义色彩之诗人,如华兹华斯、柯勒律治、
雪莱、歌德、席勒之自然诗。大体而言,此类自然诗,除状自然之美外,皆重视
自然中所启示之无限的宇宙生命或神之意旨,使人不胜向往企慕之情。然中国之
自然文学,则所重视者,在观天地之化机、生德、生意。夫天地之化机、生德、
生意,与宇宙生命或神之意旨,在哲学道体上,亦可谓之同一物。然言其为宇宙
生命或神之意旨,则偏重其力量之伟大一面,言其为天地之生机、生德、生意,
则舒徐而富情味,此吾人前所已论。宇宙生命与神之意旨,洋洋乎如在人之上,
而不能真如在人之左右、如在人之下,故虽可引生向往企慕之情,使人求透过自
然之形色,以与之接触,而不能使人当下与之相遇而精神有所安顿,放下一切于
自然之前。盖西洋近代浪漫主义之自然诗之精神,远源于其宗教精神。中国自然
诗之精神,远源于道家、儒家之精神。老子乐至德之世,鸡犬之声相闻。庄子言
“山林欤,息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不见其
崖,已往而不知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此正是后世诗人返于
自然之先声。刘彦和文心雕龙谓:“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后代诗人亦无不悦
老庄,皆可证中国自然文学之源于道家者。至于其源于儒家者,则在儒家之素以
洋洋乎发育万物,四时行百物生,为天地之心。“观天地生物气象”,自昔儒者
已然。中国最早以自然诗名之陶渊明,即兼宗儒、道二家者。其诗中最普通者,
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
忘言”,此忘言之真意,非特庄子“吾丧我”之真意,亦中庸“鸢飞鱼跃”之真
意也。又如“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鸟托于树,
树绕吾庐,而吾居庐中,草木之长,鸟之欣,吾之爱,相孚而同情,此即宇宙生
意,流通而环抱之象,即儒者之襟怀。后代自然诗人之精神,大皆非儒即道。儒
家、道家之“道”与“天”,皆在上,亦在下。庄子以道在蝼蚁、在稊稗、在屎
溺。老子以水喻道,水善下而流遍于万物。儒家之鸢飞鱼跃,亦上下俱察之意。
儒者观“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天不爱道,地不爱宝”“天道下济而光明,
地道卑而上行”,天地生生之德,正在天地之间。二家皆主神运无方,帝无常处,
则上帝即下帝,妙万物之生者,即神也。“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常与水相连”,此“对”与“交”之所在、“无隔”与
“连”之所在,即天心所在也。故以中国人观西洋自然诗人之透过自然之形色,
以通宇宙生命与神之意旨,皆“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者;而中国
之自然诗人,则真“归来笑捻梅花嗅”,而知“春在枝头已十分”,当下于自然
之形色,即见宇宙生机之洋溢,生意之流行者也。故庐中之人可与草木之长,鸟
之欣,相孚而同情,生意相流通而相怀抱也。渊明诗“悠然见南山”一语,后人
有讨论及何不用望南山者。望之不同于见者,因望是得于有意,而见乃得之无心。
见则当下精神得一安顿,而放下一切于自然,望则有所企慕向往,不能相看两不
厌。由此观之,则西方自然诗人欲于自然中接触宇宙生命,与神之意旨者,皆望
自然而非见自然者耶。
    吾人谓中国文学之精神,不求透过自然之形色,以接触宇宙生命或神之意旨,
非谓中国自然文学中,无宗教情调,然此宗教情调,另是一种。中国自然文学之
精神,以宇宙之生机、生意,即流行洋溢于目之所遇、耳之所闻,则自然之形色
之后,可更无物之本体与神。于是当其透过自然之形色而超越之时,所得之境界,
遂为一忘我、忘物,亦忘神之解脱境。此解脱亦为宗教的。唯此解脱境,乃得之
于自然,故不如佛家之归于证四大皆空;乃仍返而游心于自然,此之谓仙境。黑
格尔论艺术精神,必过渡至宗教精神,其言深有理趣。故西方自然文学之赞美自
然,恒引人进而赞美上帝。然在中国之自然文学,则其高者,恒与游仙之文学合
流。吾尝思西方有上帝、有天使;印度有梵天、有佛、有菩萨;皆不尊仙。上帝
天使皆有使命、有任务。印度梵天,不必如西方上帝之责任感之强,印度神话中
有谓彼乃以游戏而造世界者,然梵天本身仍常住而不动。佛、菩萨悲天悯人,精
进无少懈。中国之神,亦有任务、有责任。仙则无任务、无责任。在道德境界中,
仙不如上帝、天使、佛、菩萨,与神。而在艺术境界及宗教境界中,则中国人之
尊仙,亦表示一特殊之精神。中国人以仙之地位高于神。封神传以仙死而后成神,
其尊仙可谓至矣。中国之仙无所事事,亦可谓之大解脱。其唯乘云气、骑日月、
遨于四海为事,乃游心万化之艺术精神之极致。仙亦不似上帝、梵天之为纯精神
之存在,彼有身而其身在虚无缥缈之间。上帝创造天地万物,全知、全能、全善、
全在,而不以万物为侣,仙则可为人为侣,故仙非只表现高卓性。上帝无身不与
万物为侣,亦可谓能伟大不能平凡,而有所不全。仙则能平凡矣。西方言上帝全
知全能全善,而不能言其全美。希腊神话中之神能恋爱能喜怒哀乐,乃最人情化,
而形状亦甚美者。希腊有美神,其神话多极美丽凄艳,然奥林普斯山之神,情多
嫉妒,常相斗争,故其神境不如中国诗人之仙境,有空灵自在之美。仙之游心万
化,则可得自然之全美。中国之山水田园之诗文,与游仙诗文合流,而有仙意或
仙人之化境,即中国文学艺术精神,与中国宗教精神之相通也。
    吾所谓有仙意有化境之中国自然诗,即表虚实一如之理趣之自然诗。此实中
国自然诗之所独造。吾昨问精研西方文学之任东伯先生,中国诗中何种诗为西方
之所无。彼举例,谓如王维之“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
山陲,但去不复问,白云无尽时”,此后二句即西方文学之所无。此二句之妙,
人皆知其在使人悠然意远。悠然意远,即融实入虚,成虚实一如之化境。中国自
然诗具虚实相涵之化境者,多不可胜数。如人所诵读之唐诗三百首中五言绝句之
第一首,即为王维之“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七言诗之第一首非自然诗,第二首为“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
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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