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50章


在中国之较长之小说戏剧,皆
甚难得其焦点之人物或故事,与焦点之目的之所在。近人谓水浒传之目的,在反
映官逼民反,反映中国社会之阶级问题,红楼梦之目的,在言恋爱不自由之害,
此纯为近人以西洋观点看中国文学,所发之可笑之论。王国维先生以叔本华之哲
学论红楼梦,谓其所表现者乃意志之虚幻,示人以求解脱之道,亦不尽然。因作
者自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作者未必抱
使人解脱之目的,至其书有助人解脱之效,又当别论。近人又谓中国戏剧小说,
都在褒扬忠孝节义,在以文学为道德上劝善惩恶之工具,亦未必然。中国之戏剧
小说,必求不违忠孝节义之道德则有之,然所谓纯以文学为道德之工具则不是。
如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吾人皆难言其道德目的何在也。
    严格言之,中国之小说戏剧,实最无特定之目的者。如有目的可说,则既非
描述一单个人格之性格与理想之发展,亦非为描写客观对象化之社会,提示社会
问题、宣扬主义、教训人生,而惟是绘出一整幅之人间。人间者,人与人之间也
(其中亦可包括人与自然之间,人与其历史文化之间,唯以人与人间为主耳)。
社会一名与人间一名,涵义似同而略异。社会之名涵义较紧密,而人间之名涵义
显宽舒。社会恒指为一个人之上之组织,人间则可只在个人与个人间。社会之组
织,必赖诸个人有一公共目的,而人与人间则可有公共目的,而亦可无有。如入
山,路上逢僧,宜称人间关系,而不宜称一社会关系。故社会可客观化为一对象,
而人间则可只指人与人间各种相与关系,而甚难客观化为一对象。人间必包括一
切社会,而社会不必包括人间。中国戏剧小说,诚亦多少反映社会,其中之人物
亦各有个性,然非如西方写实主义者之学科学家之精神,以描述客观社会之现实
为一自觉之目的,而重在抒写各种人与人之相与之间之故事。西方近代小说写人
物之个性、性格,恒有一详尽之心理描写、心理分析、心理解剖(英人约德著近
代思想导论,末章论西方近代小说此种倾向,谓其源于近代之科学精神与解心学。)
中国之小说戏剧,则只由人物之互相之间之行为与言语,以将各人物之性情与德
性烘托出。中国小说戏剧之好者,皆在所描写之诸人物,所构成之交互之人间关
系之全体中,能烘托出一情调、意味,或境界。如红楼梦之情调意味或境界,即
由大观园中之男男女女全部性情之表现和合而成。水浒传之情调意味与境界,即
由李逵、武松、鲁智深等之性情,全部和合而成。红楼梦中,花团锦簇之一群多
情儿女,与水浒中,寂天寞地下一群惊天动地之好汉,三国演义中一群肝胆相照
之英雄,与桃花扇中,一群乱离之世之美人名士,西游记中几个求道者,金瓶梅
中一群市井小人,字是各表现一种人间世界。此每一人间世界如一建筑,由各人
物为纵横之梁柱以撑起。无中心之焦点,而经之纬之,以成文章。如阔大之宫殿,
其中自有千门万户,故可以使人藏修息游于其中。而不似西洋小说戏剧,以表现
特定人格之性格理想之发展为重,抱一特定之“描述社会、提示社会问题、宣扬
改造社会之主义”之目的者,有其特定之焦点,有如角锥体之西方教堂矣。
    唐君毅(五)中国人间文学中之爱情文学重回环婉转之情与婚后之爱吾人上
谓中国之小说戏剧不重表现个人之性格理想,亦非重表现社会而重表现人间。人
间者,人与人之间也。人与人间之关系,最易入文人之笔者,为男女之关系。然
人与人间之关系,不限于此种。而男女之关系,非必恋爱之关系。恋爱之关系,
亦不必如西方式之恋爱。西方人表现个人与个人关系者,最喜表现男女恋爱之关
系。去恋爱之礼赞,则西方之抒个人与个人之情之诗,去大半矣。西方文学中,
表现男女恋爱之情者,盖皆重婚前之恋爱,似只有婚前之恋爱,乃为恋爱者。西
方人之所以重婚前之恋爱者,盖唯在婚前,对方乃对我为一超越境中之对象,视
对方在一超越境,于是可寄托吾人无尽之理想,并加以神圣化,可引出吾人无尽
之追求意志与愿力,而表现吾人之生命精神,吾人前已论之。故在西洋文学,恒
喜赞女性为一人格之补足者、灵魂赖以上升者。故或状女子之眼,如苍空之星,
足以传递彼岸之消息;或视女子之爱,如日如月,可以照耀人生之行程。恋爱之
意义,重在生命精神之表现,亦不必与爱者有身体之结合,此亦即西方人恒恋爱
而不结婚之故。如歌德之恒由恋爱以生灵感,即行逃走,最后与之结婚者,乃一
最平凡之女性。但丁遇贝阿特利采于天国是也。此可见西方文学中恋爱之礼赞,
乃代表西方精神者。
    然在中国,则婚前之恋爱已不尚追求,不将所爱者过度理想化、神圣化,而
推之高。中国人言恋爱,尤重婚后之爱。故中国诗文之表男女之情者,皆重婉约
蕴藉,即在古代有自由恋爱之时,其异性之相求,亦非一往向上追求,乃宛转以
起相思。诗经国风之第一首,即可为证。诗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
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
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
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又如蒹葭之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
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左
之右之,溯洄溯游,乃回环往复之爱情,而非驰求企慕之爱情也。国风之诗,乃
中国最早之北方民歌,楚辞九歌,据云为屈原改正之民歌,乃中国最早之南方文
学代表,其中之句如“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恍惚兮远望,观流水
兮潺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
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亦欲进还止之回环婉转之情也。周秦以降,吾尝
为梁武帝西洲曲,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二诗,乃中国文学中,最能极回环婉转之
致之代表作。西洲曲纯表思妇之情,春江花月夜,亦归于相思,此二诗之情调,
盖西方所未见,今无妨录西洲曲中间一段,以证上之所。“……开门郎不至,出
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
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见,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
尽日阑干头。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
君愁我亦愁。……”其念郎于门、于水中、于天、于阑干、于帘下、于海,回环
婉转,相思无极,真是中国式之爱情。中国人表示儿女之情者,盖多少有此类情。
宋玉神女赋,曹子建洛神赋,极状彼女之艳丽与光彩,然托诸梦境,巫山之女,
洛水之神,“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则隐约而情归蕴蓄也。中国咏爱情之汉赋,
如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皆“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此陶渊明之闲
情赋序之所言也。渊明仿之作闲情赋,昭明太子谓乃渊明白璧微瑕,或谓为伪作,
皆未必然。闲情赋中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
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反复数十句,此诸句中,读者如只析前二句以成诗,可谓全同于西方爱情诗,一
往表企慕之情者。然如连后二句及全文以观,则情皆内转,“归于闲正”,只见
回环委婉之中国精神矣。
    抑中国爱情文学之好者,实非述男女相求之情,而是述婚后或情定后之生离
死别之情者。西方文人重爱情不重结婚,而中国儒者则以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
“燕尔新婚,如兄如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结婚乃真爱情之开始。西
厢记,中国爱情文学之巨擘也,然其前段述张生之见莺莺而求之之事,多可笑。
见彼美而“魂灵飞在半天儿外”,销魂而魂无著处,又非解脱,不如西方诗人之
见女性而销魂,如魂著于神,使人精神上升也。然酬简以后,已同夫妇,而西厢
之最好者,则在酬简后之别宴与惊梦。其中所表现之男女间之爱情,则至深挚而
可感矣。相传王实甫作别宴前数句,即昏倒于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
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一段,金圣叹之极至赞叹,非无故也。莺莺叮
咛张生曰:“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无人调护,自去
扶持。”此种体恤之情,惟婚后有之也。中国夫妇之相处,恒重其情之能天长地
久,历万难而不变。而唯在离别患难之际,其情之深厚处乃见。如前所言之浩然
之气,平日只是含和吐明庭,非时穷不见也。故中国言夫妇之情之最好者,莫如
处乱离之世如杜甫、处伦常之变如陆放翁等之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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