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52章


一般中国小说戏曲,大皆归于大
团圆。七十回本水浒之终于一梦,与王实甫之西厢终于惊梦,红楼梦之终于悲剧,
皆为人所不满足。故有后水浒之使水浒中人物立功,续西厢之使张生、莺莺结婚,
及续红楼梦者之使黛玉、宝玉之恨海填平,以化似悲剧者皆为喜剧。此皆似足证
逐个人之不真了解悲剧之美者也。西方悲剧美之论者至多,今不及一一详。霍布
士谓悲剧之美由于其能满足人之幸灾乐祸心者,固为浅薄之论。而谓西洋悲剧之
美,只在其表现一极端强烈复杂之感情,或曲折之心理,遭遇之离奇,可见作者
气魄之雄伟,想象之丰富,如吾人以前说,亦为次要。唯叔本华以意志之解脱论
悲剧之说,吾尝极称道之。然亦义只一面。吾今以为论西方悲剧,应兼采叔本华
与黑格尔、克罗齐之美学之说,而会通之。吾意西洋人之欣赏悲剧,乃由西方人
之生命精神,多剧烈之矛盾,恒须由悲剧以得一客观化。西方悲剧之价值,则一
面在使人对人之善,有一直觉之观照;一面在使人得一意志之解脱。西洋悲剧中
之主角,其悲剧结果来临之原因,或为外在之自然、社会之命运,如希腊悲剧与
近代哈代、易卜生之悲剧。或为内心之性格之矛盾、良心与罪恶之交战,如莎士
比亚、托尔斯泰之悲剧。然凡为悲剧之主角之人物,恒必多少有某一可爱之处,
亦即其人格多少表现一善。此可爱之处与善,或表现于其向慕种种之人生文化理
想,如浮士德。或表现于其天真无邪,如苔丝姑娘。或表现于其不忍之性情,如
哈姆雷特。或表现于其事前存心之善,如李尔王。或表现于其事后之忏悔,如托
尔斯泰之复活之主角。或表现于其犯罪时之战栗,如麦克伯斯。或表现于本有避
罪之心,如阿狄蒲斯。然此“善”,终以未真被自觉地促进,或因其性格中具其
他更小之一缺点,与善相夹杂,使其善不纯,兼受盲目不可知之外在的自然、社
会命运之驱迫,而犯不可挽救之罪戾,遂入于一凄凉惨苦之境地,以至于死,于
是形成悲剧。自中国人之心情言,人不以小眚而掩大德,则人犯小过而受巨大之
惩罚为不平。若无罪之人,以外在之命运而就死地,尤非人心之所堪。然西方悲
剧之使人之犯小过或无罪者,得最悲惨之结果,则一方所以显“善”之必须绝对
完全,绝对纯粹,而不可少违,一方所以显人之自觉未尝有罪者,实亦有罪,以
致谓人之生存意志,本身即含罪,如基督教及叔本华氏之说是也。至于西方悲剧
之恒终极于死者,则以人死而后人之生存意志,与一切罪恶之根,乃皆无所依。
物质之身体死于人之前,然后其心灵精神之价值,昭露于人之上。黑格尔论西方
历史上之英雄,皆必登台二次,第一次以喜剧出现,第二次以悲剧出现。又尝论
“不得其死”之死,为伟大人物所必须,苏格拉底之死与耶稣之死,皆为必须。
“死”者,人之销毁其物质身体而自物质身体之世界解脱,以使其人格之精神价
值,凸陈人前之惟一道路也。夫然,故悲剧主角之罪与生存意志,唯以死而得解
脱湔洗。人在其死后,其所表现之善,无论如何微小,乃皆可净化成纯粹之善,
为吾人所直觉观照之超越境理想中之善。悲剧之所以使人流泪而感乐者,亦即在
悲剧之能一面使人生感解脱,一面使人生感净化,而直接观照精神世界之纯价值
或纯善。二者实一事之二面,故叔本华与黑格尔、克罗齐之说可会通而说之也。
 关于西洋悲剧之价值,果如上文所论,则中国无西方式之悲剧的小说、戏剧,
其为一缺点,盖无容得而否认。西方悲剧之使人有解脱感,并使人对纯粹精神价
值或纯善,有一直觉的观照,乃西方文学之最能提高人类精神境界之处。至于西
方悲剧恒不免过于激荡人之情志之流弊,亦不足以掩其提高人类精神境界之功。
唯中国文学之未有此种悲剧,其故亦可得而言。即依中国文化精神,恒不愿纯粹
精神价值之不得现实化,亦不忍纯精神世界,不得现实世界之支持是也。欲使精
神世界得现实世界之支持,则人之德性,宜与福俱。百备之谓福。则人之行善而
犯小过,终于悲剧,即不能使人无憾。康德尝谓善在此商,恒不与乐俱,唯在死
后,乃必归于与乐俱。叔本华于其道德之基础一书,讥其非笃信善之绝对性,而
不免于求报,如侍者之殷勤招待于前,而不免于索酒钱于后。依此观点以看,中
国小说戏剧之必使善人得善报于今生,使悲剧皆归于团圆,诚又康德之不若,而
至为庸俗。然自己为善而意在求乐求福,固非真纯之求善者。若对他人之为善者,
皆使之终于得乐得福于现世,则亦可谓出自吾人使福乐随德行以俱往,以使现实
世界隶属于精神世界之大愿与深情,所以免精神世界之寂寞虚悬于上者也。若中
国文人之作小说与戏剧者,出于前一动机,以使悲剧之终于喜剧,吾人固当斥之
为庸俗,若出于后一动机,以使悲剧归于喜剧,归于团圆,又可以表现百备无憾
之人生要求。夫然,西厢记之“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亦无私之至仁精神之
表现。而续红楼梦、续西厢、续水浒之意,亦未可厚非者也。
    唐君毅(九)中国之悲剧意识复次,中国小说戏剧中,虽少西方式悲剧,然
亦非全无中国式之悲剧意识。红楼梦、七十回本之水浒之本身、王实甫之西厢与
孔尚任之桃花扇等,皆表现一种中国式的悲剧之意识。中西悲剧意识之不同,吾
意为西方之悲剧,皆直接关涉个体人物或人格之悲剧。中国之悲剧意识,则为
“人间文化”之悲剧意识。故红楼梦之悲剧,非只宝玉、黛玉二人之悲剧,乃花
团锦簇之整个荣、宁二府之悲剧。七十回本水浒传,收束于一梦,实亦使整个水
浒,笼罩于一中国式之悲剧情调中。吾意水浒乃中国文学中之悲剧而又超悲剧之
一作品。人谓水浒只表现官逼民反,语固太粗,然宋江之望招安,则是事实。于
望招安之宋江之下,乃有此一群至性至情之汉子。此即使全书表现一浑厚之悲凉
背景。诚然,水浒中人物,如李逵、武松、鲁智深诸人,皆顶天立地,直上直下,
固不知人间有所谓感慨,亦绝无悲凉之感者也。然正以诸人皆顶天立地,直上直
下,故上不在天,下不在地,而在天地之滨,在水之浒,在望招安之宋江之下,
即可悲也。施耐庵著水浒在元时,元之时代,乃中国文化精神上不能通于政治,
下不能显为教化,而如梦如烟,以稀疏四散于文人、书家、画家,及僧道之心灵
中之时代也。此时代中人,皆有悲凉之感焉,唯如烟云之缭绕,而归于冲淡。倪
云林之画与水浒,乃表现同一精神境界。吾读水浒序,而知悲之至极,上无所蒂,
下无所根,而惟有荒漠之感,再浑而化之于是寂天寞地之中,谈笑如平日,盖水
浒著者之心也。水浒中,李逵往迎母,而虎杀其母,彼抵梁山泊言其事而大哭,
诸人乃大笑。笑之与哭,乐之与悲,相去亦近矣。庄子曰:“山林欤,皋壤欤,
使我欣欣然而乐欤。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不能止。
悲夫。”哀乐之来若无端,而其去又不能止,无迹而不知所在,此真人间之至悲。
庄子之言,深远之至也。水浒之悲之所在,人皆不得而见之,唯见其人物之龙腾
虎跃、惊天动地,而水浒之悲剧境界,亦深远之至矣,非复可以西洋悲剧名之,
谓之由悲深而悲乐两忘,悲乐两皆解脱,庶几近之矣。水浒传序言:“其事在性
情之际,世人多忙”,故罕能喻之者也矣。 吾意中国之小说戏剧中,水浒之境
界为最高,红楼梦次之,其他小说戏剧,如西厢、桃花扇、三国演义等又次之。
水浒之境界决非喜剧,亦非悲剧,只能谓之悲剧而超悲剧。红楼梦则明显之悲剧。
水浒传之高于红楼梦者,在其中之一切人,除宋江外,皆只有现在,不思前,不
想后,生死患难,一切直下承担。然红楼梦中人,则多思前而想后。不思前想后,
则一切现成,无聚无散,或一聚而无是散。思前想后,则一切皆有聚散。七十回
本水浒,记至梁山泊豪杰聚会,而以一梦收束百八个豪杰于天星,乃一聚而入永
恒,而不知有散也。林黛玉常念一切人生之事,聚了又散,觉无意思,思前想后
之所必至也。红楼梦中,不思前想后,只在现在者,为宝玉。宝玉之憨态,红楼
梦之禅机也。人思前想后,必慕纯任现在者,叔本华于其论文中,尝谓人之喜动
物与小孩,即因人之思前想后之心,求在“不思前想后之动物与小孩”得休息,
亦可作一浅近之注解。大率男女之中,青年男子多幻想,喜思过去未来,少女则
多纯任现在。少年维特之慕绿蒂,即因维特欲于绿蒂之前,求得安住于现在也。
圣母之使浮士德之得救,浮士德一剧之终于“永恒之女性,使吾人上升”一语,
皆言女性之“停息男性之无尽追求”,而使之宁息也。然红楼梦中,则不免思前
想后者为黛玉,而真能安住现在者乃男性之宝玉。西方之男子,须待女子之宁息
乃入天国,因西方男子本其生命冲动,以思前想后,向外、向上之企慕向往之情,
不能自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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